苍昀

Ao3OddBook

【艾利】Welcome,Goodbye

*父母称谓男女通用的abo背景

*孩子的性别与父母的性别无关

 

#1

他从睡梦中醒来。

不,或许“睡梦”这个词并不准确。

那可真是充实的一场睡眠啊,没有梦境,过滤时间,只有一片安静的黑色——又或许,熟睡之时,并不记得有颜色。

他试着去思考睡着时的自己眼前是漆黑还是空白。

可他的眼睛是要搜寻四方的,当他意识到这双眼早已迫不及待地抓取身边景象时,神游的大脑也必须保持清醒。

现在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。他无法调取头脑里的信息。

会好起来的。

他这么想,那些信息只是好久没碰落了尘,只要一吹,只要一吹。

——你是利威尔。利威尔·阿克曼。

只要轻轻一吹,就会想起来。

正是想起这名字的瞬间心脏骤然加快的跳动,让他无比确信,他没有失忆。

他意识到自己不在家里。

他陷在绵软的床被之间打量四周。香槟、玫瑰、桃心形的蜡烛和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灯。

这是一家宾馆。

——我可能来过。

他坐起身来,却发现衣物穿得好好的。白衬衫黑长裤,颈间打一块领巾,干净而严肃,不像是会来到这个房间的装束。至少,至少在这房间里,领巾总该被扯掉。

他坐在床边静静地想着,“如果我是个穿衣连脖子都不露的人,我不该对情人宾馆感到熟悉。”可他依然扯掉了领巾,走到镜子前,盯着光滑的脖颈看:那上面什么也没有。

至少应该有个吻痕——他忽然意识到——应该有不止一个,在轻笑声中,会有人在这个房间吻他,抱他,那人会挡住光,只要他伸手,只要他愿意,他会摸到毛茸茸的头发……

成堆的信息忽然间涌入他的脑海,爆炸着从大脑轰蔓延整个身体。

他飞快地打好领巾,盖住刚刚还傻傻观瞻的脖颈。现在他的动作沉稳而迅速,仿佛那爆炸的信息一瞬间将年龄的烙印注入这身体的每一条血管。

——你不能再在这傻瓜宾馆浪费时间。你现在不在家,你一定要回家。

他对自己说着,检查证件,走出门,步伐越来越快,到大厅时几乎是用跑的。

——你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,可艾伦不在,这一定有问题,你要立刻回家。

前台的执行员正在打瞌睡,他狠敲男人面前的桌面,那人的头点着点着,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,更别说看上一眼。他转头,见宾馆的玻璃门大开着。

“就当那把我带到这的人付了钱。”他极不负责任地想,还顾不上自嘲,已跑出大门。

外面天还黑,大概三点,还是四点?他头脑里一边过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,一边跑上公路,拦下一辆通往西根歇那的大货车。

“好吧,不是我拦下的,是我跳上来的。”他坐在露天的车厢,随着货车一路颠簸,“既然司机不理我,只能跳上来,我还算轻,加不了什么负担,下车时给他留下钱就是了。”

——你醒来的宾馆是“瓦伦丁”,你结婚了,和在那个俗透了的房间吻你的蠢小子。

他打开钱包,思量着给货车司机留下多少钱。

——艾伦·耶格尔。

他想,一瞬间有些窒息。

——他,你的先生,叫艾伦·耶格尔。你现在不在家,你要回家。

他在货车驶过岔路口时丢下钱,跳下车——“谢天谢地,我他妈还记得这儿”——他走过桔岔路,一路摸摸索索,走向公交站,扫视站牌时,第一次有了勾起嘴角的冲动——“都是真的,我结婚了。我还记得哪路公交可以到家。”

上公交时身后的胖先生踩了他的脚。“不过没关系,我今天什么也不会计较。”

这路公交是今天的第一班,街上远没有什么行人。他贴着窗,看到公交车的玻璃上飞快后退的玩具店。“我去过那里。”他仍贴着窗,想寻到那商店的一点影子。

——你有一个孩子

这条信息当头重击,他立刻翻出证件,盯着自己标有“beta”的性别看了又看。“是的,我有一个孩子。”他这么告诉自己——“我曾生养一个孩子”——这条认知比得知自己已经结婚的信息更让他着迷,也更令他困惑。

“我不记得它。”

他闭上眼,试图回忆这具身体可能体会过的,和一个孩子有关的感受。没有印象,连分娩的感受也想不起一丝一毫,仿佛它从不曾存在。

如果那是个懂事的孩子,是个还未出生就很懂事的孩子——他听到站台名,走到公交车的门前——所以很快,很快地它就来到这个世界,我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到疼——他下了车,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又真实可碰了——他。那是个儿子,是个男孩。“我能确定。”

他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,走过小广场的木马和秋千。

——你有一个儿子。黑头发,绿眼睛,就像他爸爸。丹尼。他叫丹尼·耶格尔,聪明懂事,八岁,上小学。

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,雀跃着去捕捉关于这孩子的一切。

——他爱吃甜食,爱吃糖,一定要控制这一点,不然他会蛀牙。

他看到了那片花园,和那栋白墙红瓦的双层小房子。

——你必须回家。

“我认得这栋房子。”

他向这栋小屋走去,在小屋西侧的墙边弯下腰来,漆白的墙壁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铅笔线。“我记得这儿,这是丹尼,那淘气鬼,自己给自己画的身高线。”

他轻轻叹了口气——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

 

#2

这时间一定还早。

早晨的太阳还透着含义,他却感觉背上火辣辣的。

利威尔估算,六点,或许七点。见鬼,他没带手表,不记得。

但艾伦应该在家。

六点,一定是六点。

因为艾伦一定在家。

利威尔找出两把钥匙。不对。他仅仅扫了一眼,就知道,这两把都不是家里的钥匙。

“我在别处过夜,将我的先生和孩子撇在一边,甚至没带家里钥匙。”

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出轨了。

他不抱希望的拿出这两把钥匙对着锁孔试了试,最终在把家里锁孔戳坏前,按了门铃。一下,两下,他连续按了六下。

很快门就开了。

他看到了艾伦。

但不是记忆中的艾伦。

艾伦——如果真的是艾伦,显然还没起床,大概是被门铃叫醒,从楼梯上跑下来开门,头发乱糟糟的,来不及疏,而且长度已到了肩上,下巴爬满了胡茬,眼睛,那双开门时还无精打采的眼睛,在看到利威尔的瞬间瞪大了,那里面或许有很多情绪,但有一种,他一直都认得,像太阳形状包装的暖水袋的,只追着他的关切——这艾伦。

艾伦的双唇挑到一半就收回,皱了皱又抿成一线。

他不想笑。

利威尔看得出,但有那么一瞬,他以为艾伦想哭。

“早安。”艾伦说。

他的声音比当年沙哑了许多。

……当年?

艾伦侧身,将门口空出。

“早安,利威尔。”

这一句话的时间利威尔想起了许多事,好像在这一句话的瞬间活了很多年,许多个艾伦在他面前闪过,他抓不住,看不清,可他的一颗心静下来了。

这是艾伦。这里是安全的。

 

“抱歉利威尔,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。”

艾伦在利威尔进门后便匆匆取了一件黑大衣披在他的背上。

“可我并不冷,艾伦。”

“你以为。”艾伦的有力的双臂扶住利威尔的双肩,带他坐到沙发上,“你先歇一歇,我给你沏茶。”

谢谢,我不渴。利威尔本想这么说,他看到熟悉的搪瓷茶具,话被他咽了回去。

艾伦走向客厅的窗,拉上厚重的窗帘。

——你为什么在白天这么做,你没有这个习惯。

还没等利威尔发问,艾伦已解说道:“你睡了很久,利威尔,眼睛还不能适应光。”

利威尔顺着他的话揉按太阳穴。“艾伦,我坐了早晨的公交,我在日出时还在露天的货车上,我的眼睛很好,我知道。”

艾伦确保窗帘严丝合缝后转过身来,他犹豫几秒,“可你的确晒伤了背,还是得少见光。”

这或许是真的。利威尔想,披上大衣之后,背上那火辣辣的感觉消失了。

“你刚刚说你坐了早间的公交还有货车?”艾伦在沙发对面坐下。

他没坐到我的旁边——利威尔思量着——他这双拖鞋我也不曾见过。

“利威尔,有在听吗?你在哪里醒来的?”艾伦看上去很担心。

是我的错。

利威尔一时间不确定还该不该披着艾伦的衣服。“我在一家宾馆里醒来,别笑,那里有玫瑰花和香槟酒,我回到家,却没带家里钥匙。今天早上之前的事我不记得,艾伦,我想我出轨了。”

艾伦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下了一跳,整个人前倾身体,拉过利威尔的右手,笼在他宽厚的双掌之间。“你不可能这么做。利威尔,永远不许你这么想。”

“可我——”

“放松,你在瓦伦丁酒店醒来的,不是吗?出酒店时你总记得它的名字吧?你见过有香槟和玫瑰的房间,和我,你和我去的,我这不懂浪漫的人曾在那俗套的房间里向你求婚。”

利威尔试着放松,再次去想那家酒店。是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的,他抱怨香皂泡沫到处都是,抱怨蜡烛的香味呛人,对方开玩笑说让他放松又不是去做报告……艾伦,他和艾伦在那里。那个艾伦有着爽利的短发和碧绿的双眼。

“你记得吧,利威尔?”艾伦屏住呼吸问他。

“我记得。”利威尔点头——我怎么会忘了这个。

“你那天答应我了,但说实话我做的不对,至少是不好。我不该带你去酒店。我以为与其自己笨手笨脚,不如请人家帮忙布置一个浪漫点的地方。可我早该知道你不喜欢,你潜意识里一直不喜欢。你第二天醒来时以为自己在乱搞或是被绑架,那是轻微的幻觉,就像你今天醒来以为自己出轨,都不是真的。是我不对,本来只想让你放松一下。你从来不和人出去,只有我,我追到你时你已经——”

“已经不算年轻了,我知道。”利威尔轻笑,“我记得,艾伦,你比我小七岁。风云公子,傻头傻脑地去找老古董教员。”

 “可是艾伦,昨天夜里我和谁去的那里?你和孩子还在家里,我和谁去的那个地方?”

“孩子?”艾伦警觉地捕捉利威尔的话语,“你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利威尔,现在听我说,没有昨天夜里,没有人带你去,你如果还在自我怀疑,就看看自己的钥匙,你虽然没带家里钥匙,也总该带了钥匙吧。我想,也许是两把?”

利威尔重新翻出那两把钥匙。

艾伦放轻声音,“认得它们吗?”

利威尔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,“我和你宿舍的钥匙。”

艾伦微笑,搓了搓利威尔的掌心。

利威尔顺着掌心的痒意看向自己和艾伦交叠的双手。

“艾伦。”

“我在。”

“我在别的地方醒来,我往这里赶,我进自己的家门需要按门铃。”

艾伦盯着他看,眼睛不动了。

“我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。”

艾伦酝酿一番,“你睡了很久利威尔,你要知道这一点。”

利威尔把手从他的双掌间抽回,“艾伦,告诉我。”

“利威尔,你听我——”

“我们离婚了吗?”

艾伦的肩膀耷拉下去,他双手杵住膝盖,右手指抓握空气,看起来需要一支烟,“我认为我们没有离婚,没走这个程序。”他苦笑,“可我和你的婚姻……”他没再说话。

我们分开了。

利威尔盯着这个长发、胡茬,他并不熟悉的艾伦。

我们早就分开了。

那我们的孩子呢?

他还记得我吗?

我还……我还认得他吗?

不言不语的艾伦将他周围的空气都搅得粘稠了,利威尔没有说话。

楼梯上方传来很轻的开门声,接着是拖鞋跑下楼的响动。“艾伦,怎么了?”

利威尔闻声抬起头。

他见过这个人。见过这个花布睡衣,细长条,金发扎了辫子,眼睛温柔得向两汪泉的男人,这是艾伦的朋友兼同事,爱尔敏·阿诺德。不,或许他曾经是艾伦的同事,现在……现在他应该是艾伦的先生。

利威尔脱下艾伦的大衣,站起身,还没走出两步艾伦就拦住他——这年轻人一向手臂修长,拦他不算难事——不,艾伦已经不算年轻了。这样近的距离,他才细细地看清艾伦眼角的皱纹——他也才发现,在艾伦拦他之前,自己已经停下脚步了。

他找出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骂了自己一句。

“艾伦,”爱尔敏站在楼梯上不动,“你张着手臂?怎么了?是……是他回来了吗?”

艾伦转过身。利威尔注视他高挑的背影,注视他上楼,扫过他肩脊上的头发,看着这背影挡住爱尔敏的脸。

“我知道……不不,没关系,我可以去让的地方住……你别忘了丹尼今天放学早……我很快就走,你和他好好谈,陪陪他。”

利威尔看到爱尔敏说完便三步两步跨上楼梯,很快披着还未套袖子的大衣一路跑到一楼,这小伙子急急忙忙的,上身已经探出门去了,脑袋却又扭回来看了一眼。

真是温和的一双眼睛,利威尔想,或许它们视力不好,他站在衣架边,爱尔敏却望向了钢琴。

爱尔敏走后。艾伦仍杵在楼梯上,一直望着楼下的利威尔。

“把那大衣披上好吗?”

利威尔没有回话,一步一步走向楼梯,“艾伦,我们谈谈。”

“好。”艾伦说得有些废力,“去我房间。”

他在前面带路,打开房间的门。

利威尔发现,这屋子的床由矮的那张换成了一张更宽的,衣柜由以前的两扇门换成了三扇的,只有床头的那盏灯和那张小桌他还认得。

艾伦走向床边,将漏了缝的窗帘拉严。这动作惹得利威尔有些火。

“因为我还不能见光?”

“是。”艾伦沉闷的回答,“你睡了很久。”

“多久。”

“什么?”艾伦转头。

“告诉我,我睡了多久。”利威尔走向小桌,背对着艾伦。

“十年,利威尔,你睡了十年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病了。”艾伦坐到床上,或者说他把自己砸上去,这床发出一声闷响。

“阳光?紫外线?”

“都不是,”利威尔感觉艾伦摇了摇头,有一阵儿他没听到艾伦的声音,过了会儿艾伦接着说,“都不是,利威尔,比那些严重,很糟糕的病。我们没能治好你,你睡着了。”

十年。

利威尔拉开小桌的抽屉。

十年。糟糕的病,沉睡的病人,还不算大的孩子。艾伦这些年一定非常辛苦,他或许支撑的足够久,支撑不住时,那个善良的、温和的,像艾伦一样散发太阳温度的人,正是艾伦需要的……
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“利威尔?”

“你和爱尔敏·阿诺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我睡着多久以后?”

不可能是我还病着的时候,绝对不可能是那个时候。

他取出抽屉里的手枪。

“六年。你睡着六年后。”艾伦深重地呼吸。

“你和他上床了吗?”

“我们——”

“你和他上床了吗?”

“至少昨天夜里,没有。”

“你们做过,对吧,在这张床上。”利威尔将枪握在手里。

“利威尔,”艾伦叹气,“在你睡着后的第八年,我和爱尔敏结婚了。”

利威尔转过身,他靠着小桌,稳稳地举起枪,对准艾伦的太阳穴。

“这就是你刚刚在楼下不说话的理由吗,因为我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。”

艾伦淡淡地望了望手枪,望了望利威尔,没有动作。

丹尼。他刚刚提到了丹尼。”利威尔的手指放到扳机上,“丹尼喜欢他吗,丹尼叫他‘妈妈’吗?”

“丹尼喜欢他。”艾伦忧伤的双眼深深地望过来,嘴角向下扯了扯,“丹尼叫他名字。”

利威尔扣下扳机。

 

艾伦这时站起身,他了然地微笑,走上前,抽走利威尔手里的枪,放回桌下的抽屉。

“你背过身时从来不装子弹,利威尔,如果你装了子弹,你绝对不会打开保险。”

利威尔真想踢他一脚。这仿佛在说,利威尔,你永远不愿意杀我。

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。

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艾伦蹙了眉,没弯下腰捂腿,这比以前强了不少,但也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。利威尔知道自己那一脚的力度,他们都知道。

“刚才那一枪和那一脚,能让你好受些吗?”

“不能。”利威尔说,“但我原谅你了。”

他从艾伦脸上看出了真真切切的懊恼,甚至有一丝厌烦,好像要把经常听到的一句话甩出脑袋。“你不该原谅我。”

“我不想。”利威尔坐在木椅上,“但我觉得应该这么做。”

艾伦挫败地低下头。

“十年,我一定是一个负担,我理解你。”

“你没有。”艾伦立刻打断他的话,“你不是负担。”

“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,艾伦。我这十年发生了什么事,”利威尔观望着自己的手掌,想要从这具身体上找出蛛丝马迹,“我这句话可能自私,艾伦。哪怕是等一个睡不醒的人,只要那个人是我,你也不会放弃——你听听,这对你多残忍。所以告诉我,艾伦,告诉我发生了什么,你会和别人结婚。”

艾伦不说话。利威尔等着他,忽然希望就此打住。

他忽然希望艾伦真的因为配偶可能醒不过来而抛下他,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。如果那别的原因存在,一想到他这伴侣,原本会傻傻地不离不弃地守着他,他就感到一阵心酸,如果他醒不过来,艾伦会这样耗没一辈子。

还好你没把人生耗给我,他注视着艾伦身上每一丝每一毫的模样变化,还好你离开了。

我不怪你,我原谅你了。

他准备开口这么说了,可艾伦说话了,“你并不是一直沉睡,利威尔,你每年都会醒来。”

——你是……什么意思?

利威尔紧盯着艾伦,第一次感到眼角酸了。

“在你知道我每年都会醒来——在你知道我可能治愈的情况下,你放弃我了吗?”

他忽然明白了。

“这就是你见到我举枪也不害怕的原因,我一定在六年前,在你们两个走到一起时就朝你开过枪,从不装子弹,从不开保险。我一定每年都问你这些问题,你每年都要应付我——这么看来我是你的包袱了,因为你爱上别人了。”

“爱尔敏心地善良,他一直对你感到抱歉。”

“我知道,我们结过婚艾伦,我当然了解你的朋友。我们不是在讨论爱尔敏,是在讨论你。”利威尔疲惫地仰着头,“你为什么一定要消除我。赶出我们的房子,换掉这房子里大部分我熟悉的家具。”

艾伦在他面前蹲下,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,一波一波,透着压抑,荡过来。

“因为丹尼。”

利威尔闭上眼睛。

“因为丹尼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
他缓了一阵,再睁眼时是满目的灰条纹,这才发现艾伦正扶着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身体。

现在这么做不合适了,他想,却没推开艾伦。

我自己的儿子,再也不想见到我了,是吗,艾伦?”

艾伦没说话。

“我儿子,他需要我存在的痕迹从这家里消失,他需要新的母亲,他需要忘了我,才能成长下去。”

利威尔不抱任何希望—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丹尼——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在说这些时,语气早就由怀疑变成确信,而艾伦也一直担忧却平静地望着他,从未反驳一句。

这也是真的。

他们的儿子,丹尼,想到他就不会快乐,所以艾伦才会与别人共同生活。

他想起来了,以往每年的聚会,丹尼都很喜欢爱尔敏。

因此十年后的生活是这副模样。

“我知道你想见丹尼,他昨天在姨妈家,直接从那里上学,下午放学才能回家,也可能晚点,他今天虽然早放学,但是和同学有聚会。”

因此十年后的丹尼,在没有他的情况下,坚持上学,与亲戚和睦,有很多朋友,很快乐。

是为了让丹尼快乐,艾伦放弃了他。

“谢谢你,艾伦。”

艾伦触电一样收回手,紧绷的下颌蕴含着愤怒。

“你每次醒来,说的话都让人没脾气。”他第一次对利威尔吼出来,“你明白你在对什么样的事实说谢谢吗!”

利威尔望向他的脸上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表情,如果是笑,实在难看了些。

“丹尼就是个混小子,我拗不过小孩子,是我废物。”艾伦在屋里踱来踱去,“他愿意和最能使自己舒适的人一起生活,但是利威尔,不管丹尼怎么表现,嘴上怎么说,他爱你。”

利威尔沉默一会儿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艾伦卡壳一阵,他一直关注着利威尔,那眼神几乎让利威尔认为他下一句话便是一声询问,问自己“你还好吗”。可是艾伦没说话。

又过了一会儿艾伦才开口。

“要把早起那包红茶沏了吗?”

“不,我不渴。”

 

#3

艾伦端着做好的早餐出来时,利威尔正在看电视。

他坐在沙发的一角,抱着臂,叠着腿,面容严肃,如果不是那双眼间的疑惑,仍是一副听取报告的模样。

“现在是早间九点?”

“是。”艾伦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。

“CHANNEL4不是萨沙的美食节目?”

“那是以前。”艾伦加糖的手停住了,“萨沙升职了,现在是法尔科的动物节目。”

利威尔又盯着电视看了看,轻轻摇头,“我对他没印象。”

“这小伙子五年前进的台里。”

利威尔没再说话,小屋里只有艾伦放轻的咀嚼声。

“艾伦。”利威尔沉淀了很久,“我不该打扰你的家,可我不知道我现在住哪,不知道我在哪家医院,也没有什么我还认识的人在这个城市——”

“不用继续说了,”艾伦透过餐桌望向他,“利威尔,你是在和我说话,你不用解释的。再说,你也想见见丹尼。”

利威尔点头,“我再次睡着的话,送我回医院好吗?”

他望着艾伦看了会儿,直到视线有点花,才听到艾伦的回话。

“好。别担心。”

 

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利威尔在密闭的窗帘边转了转,“我回来时太急了,还没好好看看,十年后的西根歇那是什么样子。”

艾伦紧张地盯着他瞧,生怕他拉开帘子。“利威尔,我不建议——”

“我想看看丹尼的学校,看看我住过的医院。我想见见我的母亲。”

“利威尔?”

“见见我的母亲。我知道她不在了。你和我一同参加的葬礼,她的,我舅舅的。”

艾伦停下手头的事情,走到利威尔身边。

“我和你去。”他说,取下托在臂弯的黑色大衣,把利威尔裹起来,“这就走。”

出门时艾伦夸张地撑开一把大黑伞。

 “这不能见光到底是他妈什么毛病。”

“后遗症。”艾伦不假思索,“你沉睡时,醒来的后遗症。”

“每年都有?”

“不,说实话,不是。”

利威尔没有继续问。

艾伦已发动了车子。他们连车也是新的了。

“以前那辆?”

艾伦一边扣了利威尔的安全带,一边笑,这是他今天最明快的一个笑,“那辆被丹尼弄坏了,他学驾照的时候——嘿别这样瞪我,我有好好教育他。”

利威尔按了按额角,“得狂成什么样才能把车子弄坏……”

“呃,他最近有些叛逆。”

利威尔只觉得艾伦嘴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新鲜,带着陌生。自己印象中的丹尼,还是那个八岁的,痴迷于拆卸金刚玩具,每天都会跑向他的男孩。这个丹尼,这个长大后的丹尼,已经学了驾照,到了叛逆期。

艾伦想摇上浅黑色的玻璃窗。

“这点光总得给我,我要看的是白天的西根歇那。”

艾伦迅速权衡,摇下窗,抓起一顶黑色大礼帽扣到利威尔头上。

 

“停在那。”

“我想往前开。”

“停在那里。”利威尔坚持说,“我不进去,我只是看看。”他在艾伦终于将车子熄火后探出车窗,压低帽檐,“那是我呆过的医院吧,艾伦。”

“一个月。”艾伦板着脸,“你只在那里一个月。”

“生病都不住院啊……”

“我想你,丹尼想你,你在这里状态更差,我们把你接回家了。”

“丹尼想我?”利威尔轻笑。

那他后来为什么再也不见我了呢?

他没有继续想这个问题——他想起来了,记忆中的这栋灰墙建筑,是一家精神医院。

“我怕是成了丹尼的噩梦。”他想。

艾伦待不下去了,“我们走吧。”

“再等等,”利威尔不紧不慢地说,“再等等,艾伦。”

他想起了许多事。

他曾经在家里出过一次问题,发现他的是爱尔敏,这小伙子一边找氧气罐一边找救护车。

很快他就转到精神医院。他曾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这家医院里乱窜,那红头发戴眼镜的医师只能追着他跑。

他记得艾伦身上那段时间格外浓烈的烟味,记得丹尼总是朝他跑来,记得丹尼总用肥嘟嘟的小手搂着他,记得丹尼的哭声……

“我有没有伤害过丹尼?”

“你指——”

“我有没有攻击他?”

艾伦发动车子,灰色的建筑在视野中远去。“没有,利威尔,你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丹尼的事。”

“我生病时丹尼多大?我只记得他八岁,八岁……”

“你生病时,丹尼五岁。别担心,这三年里,他没事。”

利威尔想起一片模糊的幻影,稻草凉意和刺骨的疼痛,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。

“你小时候经历过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。”

是吗?那便是吧。

“那几个歹徒应该全是Alpha,并且,可能在你的潜意识里留下阴影。”

怎么可能,他甚至记不清那件事是什么,记不清他们的脸。

“因为你出现幻觉之后,会向alpha发动攻击。”

利威尔遮住额头,“丹尼是Alpha。”

“是的,他是Alpha。”艾伦赶忙说,“利威尔,你没有攻击他。”

“说实话,艾伦,说实话。”

“不算严重的攻击,丹尼一哭,你就会清醒,如果你不清醒,你会攻击你自己。”

利威尔透过看开的车窗玻璃盯着艾伦的侧脸。

“你一直记得要保护丹尼。”

“即使这样丹尼还是想我?”

“他想你。”

利威尔忽然看见了屋里那条楼梯,小小的丹尼总是站在楼梯下,一动不动地望着他。丹尼想跑上楼,又不敢,小丹尼会犹豫会害怕,会跑到一半再跑回去,可是即便这样,即便这样,他依然被接回了家,因为——

“因为我不会攻击你,艾伦。”

“是的。我是Beta,你不会攻击我。”艾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,“我以为我们会好起来,我以为,我们彼此不会攻击,便总能好起来。”

他用的词是“我以为”。

但利威尔望着那双隐隐发抖的手,没有继续问。

他靠着座椅,这座椅的垫枕十分柔软,他的脖子被托得很舒服,舒服到有些昏沉,但他知道自己不困。他望着艾伦开车的手臂,看到白日下这手臂上微微凸起的血管和健康的肤色,也看到那比起以前糙了不少的手背。

年轻的艾伦有了一辆车得意的不得了,动不动邀他兜风,横冲直撞地在草原上飞奔,赶时间似的从快餐店的自助机下捧薯条,有时车旁飞过小鸟,艾伦还会吹几声口哨。艾伦口哨也吹得好听,吹的是CHANNEL5老广播的主题音。如果哪一天吹跑调了,艾伦会将车停在路边,一般会是花坛边,然后他会低下头,会印上一个轻吻。

利威尔慢慢地想起很多事情,他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看向艾伦浅青的胡茬,这是比几年前更加坚实的艾伦,这是儿子已经也已经很大的艾伦,这是他丢了十年,找不回来的艾伦。

艾伦在一栋城堡状的大建筑旁停下车。

“怎么停了?”

“什么怎么停了?”这是艾伦第一次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利威尔的思路,“利威尔,这是丹尼的学校。他今年上大学了。”

利威尔怔怔地盯着小城堡望了很久,严肃地回头,“没骗我?”

艾伦哭笑不得,“你对咱们儿子如此没信心吗。”

利威尔扶额,“他聪明,可是从小就懒,你停的这所是西根歇那相当不错的学校。”

“那当然。那段时间他玩疯了,我用球棍削他,削,你明白吗,断了一根球棍,看他敢不念书。”

利威尔想象艾伦追着丹尼满屋子跑的画面。“他——爱尔敏也不拦着?”

“他才不,他拦着丹尼就没学上了。”

利威尔笑出声。

“别笑,我现在都在怕丹尼哪一天被开除。”

利威尔向艾伦象征性地点头示意他不笑了,可他的双眼仍是温温柔柔地眯着,礼帽的阴影虚化了他的半张脸,漏下的阳光却柔和了他的嘴角。

“我很高兴,艾伦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丹尼他成长得这样好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他很会玩,很会闹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很高兴,艾伦。”

利威尔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座小城堡,每一个黑头发的人,每一个绿眼睛的人,每一个男孩子,他都想瞧,哪一个都不是丹尼,他没见过十八岁的丹尼。

 “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多高,不知道他的样子。”

艾伦一直静静地停着车,直到利威尔轻轻拍拍他的手背。

他重新发动车子。

这一路利威尔见了很多东西,他又见到那个玩具店,那是丹尼四岁时,他和艾伦去给他买生日礼物的地方。他还见到丹尼学滑冰的小公园。见到丹尼一直想坐的摩天轮。

他们停在了一片墓园。

艾伦扣紧了利威尔的大衣,压好帽檐,撑开大黑伞,一同向墓园走去。

“艾伦,我睡着的时候——”

“我每年都来,利威尔,我每年都来看妈妈和舅舅。”

“我醒的时候——”

“你没有想起来,利威尔。”艾伦说,声音似乎透着一丝庆幸,“你抗拒还是什么,你没有来。”

你在撒谎。

利威尔想。他会抗拒什么?他怎么可能,会在仅有的清醒时光里,抗拒生养自己的母亲?

“你不是在抗拒妈妈和舅舅。”

——那我在抗拒什么?

他们在两块并肩而立的墓碑前停下脚步,拨开墓碑上的积雪,在墓碑前跪了很久。利威尔头太低了,艾伦一手压着他的帽子防止掉下,一手揪着他的大衣领防止滑落,还放轻了自己的呼吸。

我不该带你来这。

我怎么能,带着这样的你来这儿。

艾伦的视线从利威尔身边移开,看向墓碑。

妈妈,我不该带他来。

这时利威尔站了起来,艾伦仍愁苦而歉疚地盯着墓碑。

利威尔在过于刺眼的日光下眯起眼睛,他看到不远处一座小碑。

这一眼仿佛看到一面镜子。

“利威尔?”艾伦站起来,他高大的身躯挡住阳光,挡住视线,“我忘了说,你眼睛还不大好,不能向远看——你没往远看吧?”

“没有。”

利威尔轻轻摇头。

“我们走吧,艾伦。”

艾伦又撑开大黑伞,将三分之二的伞身倾斜在利威尔身上。

利威尔望了伞,望了艾伦,望向地面。

他握住艾伦的手。

“我想回家。”

艾伦的声音在他上方传来,带着暖烘烘的气,“我们这就回家。”

“我想丹尼。”

艾伦攥紧他的手。

“我想丹尼,艾伦。”

他看到地面上,一条影子。

 

#4

“你要先看看丹尼的照片吗?”

这已经是艾伦第三次向利威尔提建议。

利威尔摇头。

“我想亲眼见见他。”

我想第一眼,用我的眼睛看到他。

艾伦望着钟,“六点,最晚七点,丹尼就回来了。”

利威尔躺在沙发上,披着艾伦递过来的毯子。艾伦坐在他旁边,慢慢削一只苹果。

“你真的不喝茶吗?”

“我不渴。”

“或者吃苹果?”

“不了。”

“有想吃的吗?我去做。”

“别傻了,艾伦,我不需要。”

艾伦注意到他生气了,“利威尔?”

“讲讲丹尼,艾伦,讲讲他。”

最后那苹果还是在清脆一声中被艾伦咬进肚去,苹果的甜香萦绕着艾伦的话语。

利威尔总是感觉艾伦像一棵树,说话时带着风、草和泥土的气息,树下能遮阳,树下能休息,树下也是……也是安眠的好地方。

他随着艾伦的话语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。森林的每一棵树,每一根枝丫上,都挂着清晨的露水,每一滴露水里,都盛着丹尼。丹尼的笑,丹尼的哭,丹尼学游泳时晒成熊猫样的脸,丹尼学车时晒伤的脖子,丹尼将棒球棍抗在肩上的样子,丹尼弯腰逗邻居家的小狗的样子,还有丹尼学习的样子,他或许像小时候那样叼着笔,或许像艾伦那样转着笔,总不会像自己那样规矩。

他在这片满是但你的记忆森林里转了许久,直到时钟敲向七点钟。

艾伦带着他走到门前。

艾伦攥住他的手。

紧张什么,利威尔自嘲,我现在很清醒,我也已经没病了,艾伦,这是你最清楚的

利威尔望着大开的门。

门外走进来一个人。

这是一个模糊的影子,灰色的影子,男孩子的影子。

“丹尼?”

他以为自己眼花了,便抬手揉自己的眼睛,揉到眼睛都疼了。

“丹尼?”

仍然是一个影子。

这影子在门口换下鞋,到衣架旁挂书包。

利威尔看不见他。

他能看见所有的东西,看不清那个影子,看不见丹尼。

“爸,您手里攥着什么?”

幸好,他能听见丹尼的声音。这声音不算太悦耳,倒是充满活力。像,像树上的蝉,像林中的鸟,但肯定不是会唱歌的那种鸟。

“爸,爱尔敏呢?”

“他今天不在,他去你让叔叔宿舍,你知道你让叔叔糊涂,总有事情需要帮忙——”

“得了吧爸爸。”

还是小孩子啊,即使上了大学,还在顶嘴。

“他回来了,是吗?”那影子走近了,走到艾伦身边,“您还坚持这套鬼话吗?他回来了?”

利威尔有些生气,这小子说话语气真让人恼火。

那影子离得他更近了。

利威尔不生气了,又去揉眼睛,却还是看不见。

影子在他面前探探身。

“他如果回来了,为什么我看不见?”

“他就在这儿。”利威尔听见艾伦发颤的声音,艾伦拽着他往前走了一步,“丹尼,你妈妈就在这,如果你想,你可以抱到他。”

那影子向前一步,几乎碰到利威尔的鼻尖。

利威尔屏住呼吸,他期待这影子抱一抱他,如果看不见,能触碰到也好。他想知道丹尼瘦不瘦,抱起来是舒服,还是硌人。头发是柔软,还是扎手。

他真高啊。

利威尔意识到。

他长得这么高,真好。

那影子伸出了手。

这双手停在半空。

“算了,”影子放下手,像是揣了兜,还晃了晃头,“我才不想听你的糊话,妈妈如果还想回来,当初就不会走了。”

这影子离开了,他走向冰箱,倒了些东西。

“他喝的什么?”

“可乐。”艾伦在利威尔耳边说,“他喝的可乐。”

“他还吃甜食吗,他蛀牙怎么样了?”

“差点拔一颗,不过好多了。”

影子猛地关上冰箱门。

“够了爸爸,你别再一个人瞎说话了,今天您装神弄鬼倒提前了,明天才是万圣节呢!您想让我今天就搬出去住吗!”

“丹尼!你怎么说话呢!”

利威尔捏了捏艾伦的手指,“你去吧。”

艾伦立刻望向他。

“你去吧。大晚上的你让丹尼住哪里。”

“他那是——”

“这孩子说什么是什么,一定离家出走很多次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去吧。”

利威尔一直靠在沙发上,他身边坐着艾伦,坐着丹尼。

丹尼爱看CHANNEL3的节目,丹尼的钢琴弹得不错,丹尼喜欢穿运动款的衣服,丹尼的声音依然很吵,仍然聒噪,可也不难听。

这影子大概有一米八。已经是大人了,是学了车上了大学,参加过成人礼的大人了。可这影子太模糊了,他瘦吗,还是胖?那头黑发是梳的整齐,还是乱糟糟?湖水绿的那双眼睛,是像小时候一样圆圆的,还是成了细长的?他戴眼镜吗?

这些利威尔都想知道,也都看不见。

他走到沙发背面,他搂住影子的肩膀,他听到艾伦屏住呼吸。

可影子看不见。

忽然电视里放了什么有趣的东西,他的丹尼笑了,随笑声喷出的火热呼吸擦过利威尔身边。

他真的喝了可乐。

他没有戒掉甜食,吃了草莓味的糖。

他的丹尼睡觉不晚,说话臭屁成这个样子,衣服却是叠的整齐。

他睡觉张嘴吗,蹬被子吗,会不会被自己的口水弄醒?

他坐在影子的床边,看时针走过两个小时。

他睡觉不蹬被子,不打呼噜,似乎也不流口水。

不知道会不会做梦,会梦到什么,但他一直没有翻身。

那或许他睡得很香。

 

直到艾伦唤他,利威尔才走出丹尼的屋子。

他随着艾伦走上楼。

他把艾伦按上床。

“现在,你得休息。”利威尔不容回绝的说,“你得睡觉。”

“可是利威尔,我明天不上班。”艾伦说,“我可以陪你说话,我可以带你看丹尼的照片。”

“这些事可以明天再做。”利威尔句句呛他,“你长到三十多,别反而像小孩似的熬夜不睡觉。”

艾伦给他堵进被子,靠着床头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,台灯泼满锋利的、满布胡茬的下颌,他忽然皱了嘴唇,越来越皱,那双唇发起抖来,最后他猛地抓住利威尔的双臂。

“我不能睡,利威尔,我舍不得。我还想多看你一会儿。”

利威尔的态度在他这句话之后温和下来。

“我走不了,艾伦,我睡不着,还有明天呢。明天是万圣节。”

可艾伦不放手,紧紧地盯着他。

“明天之后呢?”

利威尔仰起头,望向天花板没换掉的那盏灯。

“明天之后,就没有明天了。”

他将艾伦的手从自己的双臂上掰下来。轻叹着,

“艾伦。我不是在沉睡,你也没有抛弃我。”

艾伦盯着他,不动了。

“我死了十年了,对吗?”

 

过了很久艾伦才点头。点头的瞬间他就抽了鼻子。

利威尔弹他的脑袋。

“十年了,每年见我一次,还这么没出息?”

艾伦捂着脑袋不说话。

利威尔离开椅子,在窗边蹲下,他仰视着艾伦的双眼,让那缀满灯光的碧绿填满自己的视线。

“我是怎么死的,艾伦,告诉我好吗?”

艾伦的身体过了很久才动。

他走到床头那张小桌边,拉开抽屉,绕过手枪,取出一个有点儿大的戒指盒。

“我们的戒指埋在了一起。”

他说着打开了戒指盒。

盒子里是一枚子弹。

子弹在灯光下打着滚,落到利威尔手心。

利威尔恍惚间伸出手,他在艾伦的目光下摸向自己的后脑。

他摸到了——

“我自己开的枪。”

他捧着这枚子弹,脸颊埋进双手之间。

“我为什么这么做。”

艾伦没有说话。

利威尔在嘴唇碰到这枚子弹的瞬间,想起了许多事。

他想起他红头发的心理医生微笑着和艾伦握手,说认为他已经康复。

他想起万圣节的南瓜他们还没买。

他想起艾伦出门前吻了他——他一定是坚信他康复了才出门。

他想起自己拿起枪,装好子弹,开了保险,因为他必须杀死楼下的人。

可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了,楼下的人没有危险,那是他的儿子。

但他早已拿起了枪,他马上就会冲下去。

——枪在他手里调转了方向。

“因为你爱他。”

 

#5

艾伦不知所措地拍拍利威尔的肩。

“你也太夸张了,”利威尔抬起头,“每年都会安慰我吧,还这么紧张?”

“那是因为——”

“因为每年你都会面对一个人,问你他是怎么死的。他每年都会见你,不能陪你前进一步,却一次次打搅你的生活。”利威尔拂开艾伦的手,“我很过分,我知道。”

艾伦再次伸出手,利威尔躲开了,艾伦盯着被躲开的双手发愣。“你确实每年都会问。但是利威尔,我不介意——”

“得了吧,你想说每年亡故的配偶回到家里,把你从共度余生的伴侣那里抢去,破坏你的万圣节,让你的儿子回不了家,这些你都不介意,你在逼我自责——我忘了,”他忽然停住,“十年前,我就毁了我们的万圣节。”

艾伦把他拉起来,让他坐到椅子上,再抽出他的右手,拢在自己的双掌之间。利威尔这次没有躲开。

“我们都不会介意的,我,还有爱尔敏。”他缓缓地说,“你永远在我的过去,成了那里的一部分,我万圣节见到你,不会影响我新的生活,我一直怀念你,我也会不断往前走,因为——”

“因为我的时间是不会变的,”利威尔说,“你不该等一个永远没有未来的人。”

“每一年你都是这么说的。”艾伦微笑,眼角耷拉着,“每一年你都会这样劝我。”

“那么之前那几次的我说的是对的,艾伦,你值得更好的生活。”利威尔掰开艾伦的手掌,打量他的指头,他的指甲,“我记得你说你想做建筑设计,你做了吗,艾伦?”

艾伦向他点头。

“还有丹尼的滑冰鞋,你给他买了吗?”

艾伦忙说,“买了,买了!他穿坏了一双,后来又买了新的。”

“还有小狗,丹尼说过想养狗——”

“现在他在花园里养了兔子,冬天抱回他卧室了,你看他看得太专注,可能没留意到兔子的小箱子——”

“艾伦。”利威尔苦笑,“你难道不该向过去的回忆说再见,把我关在门外面,说‘别再回来,睡就好好睡!’让死去的人叨扰你,真的不生气?”

“可比那些更重要的是!既然你真的已经死去,利威尔,我应该让你安心。”艾伦的眼睛忧伤地轻眯起来,“你无法安心,才会每一年都回来。我想你,每一年见到你,我都会想你。可我在你生前就没能照顾好你,我不能让你在地下也无法安眠。”

“我的死不是——”

“可如果我那天在家,如果我在家——”

“你明白的,艾伦。”利威尔直视着艾伦的双眼,抵上他的额头,“我的病如果好不了,早晚都会开枪。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艾伦闷声点头,“我明白的。”

“我以前回来的时候会说什么?”

艾伦搬来另一把椅子,坐到他身边,“你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,一开始在我们的卧室,后来在你生下丹尼的花园,在我们常去的餐厅,在丹尼喜欢的玩具店,今年,是我向你求婚的地方。”

利威尔轻轻点头,“我醒来的地点,在我的人生中越来越早。”

“你会从不同的地方回到家。你记得丹尼,但你的记忆不一样,有的时候你认为他五岁,有时你认为他刚出生,今年,你记得他八岁。”

利威尔等着他说下去。

“你其实想起过母亲和舅舅,但你不承认他们已经死了。这样我也安心,我不用带你靠进墓地。那里,那同一片墓地里有你的碑。

“可每一年你都会明白过来。你会问我你怎么死的。你会给自己写信。”

“给自己写信?”

“抱歉,利威尔。”艾伦顿了顿,“有一次万圣节我赶不回来,你遇到了爱尔敏。你没对他开枪。他看不到你,利威尔,但他知道你万圣节会回来。他尝试着和你说话,他说如果你有无法安心的事情,无法实现的愿望,可以试着写下来,如果今年没有实现,就告诉明年的自己,总有一天,总有一天——”

“这些是爱尔敏告诉你的?”

“这些是告诉我的。”艾伦对他说,“我那天赶回来时很晚了,你在这张小桌旁写信。你写完信后,把你遇到爱尔敏,和他给你的建议告诉我,你请我帮你保管好信,利威尔,你对,对你的亲人用了‘请’。”

利威尔安抚性地拍拍艾伦的肩。

“你每一年都在写信,因为——”

“因为我每一年都看不见丹尼。”利威尔虚弱地说,试着笑一下,可他失败了。

艾伦静静地陪着他,披着满室的光。

利威尔忽然想去摸摸艾伦的下巴,他也这么做了。

“我有没有对你说过——”

“你的胡子很好看,你的长发我喜欢?说过,你每年都这么说。”艾伦摇摇头,“不,最初两次你觉得这样脏。后来,有一次你说你认为,这新的打扮能让我和丹尼向前,那之后你每次回来都会对我说这句话。”

利威尔慢慢地收回手。“我想看看我的信。”

艾伦再次走向小桌,打开小桌的抽屉——买的那年他们就叫它魔法抽屉——取出一个大盒子。这盒子红色的底色,金色的花纹,方方正正地,被他轻轻放进利威尔膝上。

“你还记得它吧?”

当然记得。这盒子一开始装的是巧克力,是丹尼想要的生日礼物,可他牙不好,他牙疼呢。后来他们心软了,买下这盒糖,一个星期只允许丹尼吃一颗。

利威尔慢慢打开盒子。

他看到四封信。

 

1980年万圣节

我其实记不住万圣节的具体日期,但是日历上总是会对它特别注明。你能明白的吧?如果读信的你,是明年醒来的我的话。

你已经死了,利威尔。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必须明白这一点。我已经决定让艾伦每年万圣节把信给你看,你只有万圣节这一天时间,要记住,别的时间不能打扰他。你应该努力,万圣节也不来打扰他。啧,我知道,你暂时做不到,因为你就是我。

你在丹尼八岁那年饮弹自尽,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操蛋,很不负责,但你没办法对此后悔,硬要我说,也不该。你已经死了,所以千万别哭哭啼啼,别做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怎么做的事。当然如果你是我,你或许不会哭。

听好我下面的话,这很重要。现在的情况和你当年不一样,丹尼不再黏着你,丹尼不愿意再见到你——你不明白也必须理解,你不会真的不明白吧,那我来给你解释清楚,你作为丹尼的亲生母亲在丹尼八岁那年开枪自杀,那时艾伦不在家,你要知道,是小丹尼发现的你,是小丹尼抱的警,你得明白,你让八岁的丹尼,见到了尸体、死亡、和血。我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不是闭着眼睛,你读了信的话,情况允许,问问艾伦——哪怕这会让他难受,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看到死去的我时,我的眼睛还望着他。你的死亡一定成了丹尼心里的阴影,他才八岁,他会抱怨你的离开。我写信的时候,我也承认我很混蛋,我对八岁的孩子撒手不管。可我早晚会混蛋一次,我想丹尼活下去。

这阴影伴随着丹尼长大,他看到你的床会害怕,看到你给他买的玩具会发抖,甚至有一段时间钢琴都不愿意弹,可是我再告诉你一句,丹尼没有真的把你扔掉,床和衣柜拆了以后堆在地下室,玩具被他收在自己床底下的柜子里。丹尼不敢想你,但他爱你。

你可能还会遇见一个老熟人,爱尔敏·阿诺德,艾伦的傻同事,我知道他脑袋聪明,我还是觉得他傻,人傻到好欺负。你记得他,你和艾伦曾一起对他恶作剧——是的你干过缺德事。非要加一句,这闲来无事看过医术的小子给你接的生——你没时间害臊,因为你懂事的丹尼不到半个小时就出生了——你还没来得及从花园回到屋里,不能指望艾伦,那时候他很慌。或许因为触碰丹尼的第一双手是爱尔敏的,他和爱尔敏很亲。我可以大度地说没嫉妒这一点,毕竟,我活着的时候,我是他的亲妈,可我不知道明年的你会不会。

我感谢这一点,因为死去的我阻碍丹尼成长时,他还能想到爱尔敏,他还能和爱尔敏一起生活,你看,艾伦给丹尼父爱,爱尔敏总能添上一份别的。你要记得,你在家里出过意外,那时候爱尔敏给你找氧气管叫救护车——忘了你就混球了,你还咬了他一口呢,尽管他不是alpha,但是他刚洗过澡,他的沐浴露比较刺鼻。你大概明白我要说什么了,丹尼现在成长的很好,艾伦和爱尔敏陪着他,和爱尔敏说一声谢谢,如果你办得到——这一句你就当没看到,他现在还没走,我当面和他说了。

我猜,艾伦和爱尔敏有交往的打算。如果他们会和丹尼组成新的家庭,这会是我能想到的,最好的结果。你必须接受,你们几个的关系一直很亲密。不接受也没办法,你没有选择的权利,你的时间是静止的,不接受只能等他们都死了的时候打一架,但是,你和我会祝他们长命百岁。

去他妈的我真啰嗦。我想告诉你的是,你在这里读这蠢信,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顾虑,我们看不见丹尼。丹尼不想看见我,如果你读了信,丹尼应该也不想看见你。

但是,如果你看见丹尼了,别管这封信了,亲他一口,然后好好睡再也别醒。

明年你不止见不到丹尼,你还可能发现爱尔敏和艾伦在交往,你不会哭的,但我估计你会上楼,找到枪,艾伦留着那把枪呢,你要记得,举起枪,但是不要装子弹,如果你犯傻,装了子弹,记得关保险,你只需要吓唬他一下。吓唬一下不解气就踹他一脚,别踹命根子。

我想见见丹尼,你也想。

如果你见到了,就乖乖休息。

你爱他们,艾伦,丹尼。

我爱你。

看到上一句就撕了信听见没有,自己对自己说爱真是恶心,艾伦会阻止你吧,阻止你的话就别撕了。

 

1981年万圣节

上一个我真的和爱尔敏度过了一天,我能确定,因为我说话成倍的啰嗦了,居然煽情,内容也找不到重点。我看的时候真的想撕了他的信,你别撕了我的,把我的也撕了你就什么也知道了。

你已经死了,利威尔。能想明白吧,想不明白是你蠢。

你在丹尼八岁那年饮弹自尽,留给了丹尼和艾伦最糟糕的万圣节。你必须为他们越过你向前感到高兴,他们和会爱尔敏组成新的家庭,我猜,或许明年。

不许给我不放心听见没有,和他们组成家庭的是爱尔敏,老好人爱尔敏,你恶作剧那个,卖了能帮人数钱的那个,不会接生也敢上的那个,我担心他被艾伦和丹尼欺负的找不到北。你儿子挺皮的,利威尔,别不信。

艾伦活着呢吧?你找枪的时候别装子弹,关保险,这个总得知道吧,他活着吧?死了你就消失好了。活着的话健全吧,别踢他命根子,我猜你不会这么损。

我看不见丹尼。你如果读信,你也看不见他。

如果你看见了,放下信,先把这皮孩子揍一顿,揍到他哭听见没有,揍完了可以亲他。

看到这里还有耐心往下看的话。

你爱他们,艾伦,丹尼,爱尔敏。

不要因为这句肉麻的话撕了信,我还没说完。

你爱他们,所以利威尔,你要努力,努力不在明年醒过来。

 

1982年万圣节

我肯定没努力,我醒了。

我说的没错,艾伦和爱尔敏结婚了。一般人招架不住艾伦,不过爱尔敏犯不着担心。

我才知道丹尼曾在万圣节出走,因为我,或者说因为你,你这混球总回来,你回来想见他,他逃跑是因为不想见你。

但是好多了,爱尔敏劝住他了,他在家里住了。

爱尔敏现在不在——他会在你回来这天找让,让就不能和三笠去约会了,所以利威尔,看看你造了多少孽。

你死了,知道吧。我说晚了,你不会真的蠢到还想不明白。

找枪的时候别装子弹,关保险,别踢艾伦命根子,给我记住了,记住了,省得下一封再写。

丹尼快要高中毕不了业了,艾伦在用球棍揍他,现在,正在,丹尼没哭,不用担心,艾伦会揍到他哭的,不哭就没学上了。

所以如果你见到丹尼了,别揍他了,去吻他。说没学上会满口虫牙。

如果你没见到丹尼,还是影子的话,明年再醒一次。

喂不许醒再多了听到了吗,艾伦和丹尼要继续生活,你爱他们。

爱尔敏也总得在家里住一次是吧。

 

1983年万圣节

努力不在1985年醒来,我话先说在这,所以这个任务靠你了。

1984年的你还是要醒的,因为丹尼马上高中毕业了,他明年上大学了。你会错过丹尼的成人礼,但他总归是个大人了,你得见见他,向他说,你高兴他成为一名男子汉。

所以,利威尔,看不见丹尼,你也不能再担心了,你要好好睡,丹尼会好好过,他是你儿子,不会折腾自己,折腾了,艾伦的那一半基因会给他掰回来的。

1984年的你一定又让爱尔敏没办法在家里过夜了,但是大胆地做吧,我今年向他道过歉了。今天的新闻说,明年万圣节特罗斯特有大型展出,对,十年一次还特别丑,但这傻子一直想看的那个,我和他说了。爱尔敏明年去看展出,他很开心,并为你明年和丹尼以及艾伦单独相处感到担忧。要不我说他傻,担忧个屁,这俩哪个敢揍你。

但我和爱尔敏多借了一天,他万圣节前夜会去找让住,所以那天让还是没法约会。但他万圣节可以去找三笠玩了。

我怕你睡过头,万圣节过了你就不能回来了,但是,或许万圣节前一天能。

如果可以,你就早早地醒,早早地跑回来,做你想做的所有事,因为你要努力1985年好好睡一觉。

去看看你的墓地,据说在母亲和舅舅的后面。

非要找枪的话不装子弹,装了的话关保险,别踢命根子,我想不会有下一封信了,所以我再说一次。

有也不许写,听到没有,你必须好好地呆在过去的时间里。

CHANNEL4的萨沙不干美食节目了,我今天看到了,说一句,你就别再看了,艾伦的电视有点吵。看了就看了。

我前几次大概只有一天的时间,我总是等着亲眼见到丹尼,结果我见不到,又他妈的没时间了,所以如果你还有时间,去看看他的照片吧。长眠前记住他的样子。

问问你儿子有没有女朋友。

看到丹尼了,吻他,说你爱他,不许害臊。

看不到,就承认,承认你不会再看到他了。

你要早醒一天,因为你不会再醒了。

你爱他们,艾伦,丹尼,爱尔敏。

所以请你做到这一点。

每年在这里给你写信很累,我死了这么多年字也丑了。

我困了,也累了,请你明年见到丹尼。

祝愿你明年见到丹尼。

我不对你说肉麻的话,我说一句早晚都得和你说的话。

晚安。

 

利威尔将四封信叠整齐,放到盒子里。

艾伦将笔递给他。

“不,”利威尔摇摇头,“我不会再写了。”

艾伦的声音有些涩,“可是你还没见到丹尼。”

“带我看看他的照片,艾伦。”利威尔说,“他明年就是大人了,我可不愿意再做他的跟屁虫。”

他随着艾伦趴下来,取出床下的小箱子。两个人就这么趴在地板上,肩挨着肩,足并着足。

“这是他十岁的时候,学滑冰,差点掉门牙。”

还很矮的丹尼颤颤巍巍地站在冰面上,冲相机比了冒傻气的耶。

“这是他十一岁,换装舞会。”

相片上是黑巫婆丹尼。

“这是他十二岁,舔冰糕,差点粘牙,多大了还办这种事。”

丹尼皱着眉,舌头红红的,粘在淡蓝色的冰棍上。

“这是他十四岁,在花园摔了四脚朝天,我偷拍下来了。”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这是他……”

“这是他十八岁生日。”

长大的丹尼,戴着不知从何处租来的,皱巴巴的成人礼帽,坐在餐桌中间,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。艾伦搂着他的肩,爱尔敏的头发和脸全被丹尼抹满了奶油。

“照相的人是我妈妈。”

利威尔轻轻摩挲这张照片。

十八岁的丹尼,高个子,挺白,黑头发翘着,总是梳不整齐,面容却算好看,鼻子和下巴都太过锋利,眼睛倒像小时候一样圆圆的,他很开心,很可爱。

“丹尼。”

他想去亲吻这张照片。

他最后什么也没做。

 

丹尼一大早就出门了。

“万圣节出哪门子门。”艾伦寻思着,恍然大悟,“他好像和我说今天去见女友来着?”

“女友?”

“朱莉,同班的,妈妈是他们大学的女神教授,爸爸是个巫婆。”艾伦呲牙,“别担心,他晚上回来。”

“你是什么时候,”利威尔扬起头,在万圣节这天,坦然地站到阳光下,“是什么时候发现只有你能看见我的?”

“第二年吧,别人看不见你。”艾伦说,“利威尔,我是和你最亲密,基因发生交汇的人,如果我能看见你,丹尼作为你的血亲,只要他想,他就会看见你。”

利威尔没有继续说话。

他走向花园,在小院子的长凳上坐下。

花园里一片残雪,早没有花。院中的老树还在。

“当初我们因为这花园,执意要买这栋屋子,差点就喝西北风去了。”

艾伦笑着,坐到他的身边。

“就在那,”利威尔指着大树的树根,“就在那,丹尼出生。”

那本该是一个给鲜花剪枝的寻常午后,爱尔敏烤了南瓜饼带过来,他们还约了让和三笠。结果那剪刀刚拿在手里没多久,小丹尼就等不及了。艾伦夺过他的剪子之后就紧张地不知道怎么办好,爱尔敏看过一点乱七八糟的书,强装镇定地砰地放下篮子,把南瓜饼往利威尔嘴里塞,说医院的车还来不了,长期战斗要补充体力。结果只有半个小时,半个小时这小家伙就出来了。

他的丹尼,沾着满身花瓣,带着清风、青草和泥土的香气。

嚎啕大哭。

 

#6

丹尼在公园旁发呆。

接了不停呼叫的手机。

“喂?”

那头是火车的轰隆声,“丹尼,你在家吗?”

“我在公园。爱尔敏,你还在火车上?”

“办了点蠢事……这不重要。丹尼,今天是万圣节,你应该陪陪你妈妈。”

“你也认为,他在这里?”

那边传来捡袋子的声音,“他一直在你身边,丹尼。他一直在,每年都在。”

“可我看不见他。”

“你不想看见。”爱尔敏那边又传来磕到头的痛呼。

“丹尼,你成人了,该放下了。”

“该长大了,丹尼。”

丹尼放下手机。

我已经过了成人礼。

过了成人礼就要离开父母了。

——他一直都在,在身边。

他突然想起,就在他发出那串可乐和草莓混合味的笑声时,脖颈间擦过的暖意。

 

“我和你说过我恨他。”丹尼枕着朱莉的腿,朱莉拂去丹尼头上的落叶。

“我才八岁,万圣节,我妈妈,我妈妈就那么倒在楼上的卧室里,血喷到墙面上,他闭着眼,看起来就像睡着了,可他握枪的手那么坚定。”丹尼捂住脸,“他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!怎么就不能为了我,再坚持一下。他自杀了。自杀!”

“其实我知道,他会在万圣节回来的事,我爸爸能看到他。”丹尼开始发抖,“我还听妈妈去世以后,医生和爸爸分析过他的病。”

“那时候我妈妈应该是想要攻击我,我在楼下,我永远在那里等他,他只要再跨出一步,伸出手,那枪就能从楼上把我击毙——所以他自杀了。为了让我活下去。”

“我宁可让我自己相信,他是坚持不下去,才放弃。”

“可自从我想明白他自杀的原因,我就觉得是我杀了他。”

朱莉吻他的额头。

“朱莉,我很自私。我不敢抱他,我怕一但我能触碰到他,我会恨他,你知道吗,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,可一想到他死了,我就恨他,或者恨我自己。我就想,我见不到他,他就见不到我了。他见不到我,他就每一年,每一年都会回来找我,他就,他就不会真正的死去。”

“可这样不对!我是不是特别自私,我害死他,我还要让他在那边也不安宁。”

“我不该做他的儿子。”

“可是朱莉,我想他。”丹尼在朱莉的怀里哭出来。

“我想他。”

“我想他。”

“朱莉,我想我妈妈。”

朱莉握住他的双手,把它们从他的眼睛上拉下来,望着他的脸。

“见一见我父亲,他会通灵,这你知道。”

 

这黑衣的女巫戴着过尖的礼帽,面上有些雀斑,双眼冷漠,轻嗤一声,“朱莉给我挑的女婿居然这么大还哭鼻子。”

“爸爸!”

“行了,”女巫轻哼,“小子,伸出手。”

丹尼伸出胳膊,女巫捏住他的手腕。

丹尼深吸一口气。“妈妈,我,我其实不——”

“你等等,”女巫打断他,捏着他腕子的手指收紧,皱着眉思索着,“你妈不在那边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说,你爹的疯话是对的,今天万圣节,你妈应该在你家。”

“你想说的事,亲自说给他如何?”

 

#7

他大叫着闯进门时,客厅里的人都愣住了。

艾伦的小刀扎进手里,利威尔立刻起身去找创可贴,却在站起身的同时僵在原地。

他看到了丹尼,就站在家的门边,穿着一件大卫衣,和有点肥的大裤子,黑发蓬乱地梳不齐整,绿眼睛圆圆的很可爱,鼻子和下巴过于锋利,组合在一起却又顺眼了,一米八的大个子的,成年了的,他找了十年的丹尼。

丹尼望见了他去世的母亲。

白衬衫,黑长裤,领巾,老古董的装束,披着艾伦的一件大花外套,看起来有些滑稽。母亲手边的南瓜灯,大概有五个是他刻的,因为母亲的南瓜灯总是把嘴巴刻歪。

他看到利威尔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,“你刚刚叫我什么,丹尼?”

他心里涌起一阵浓郁的难过,朝利威尔奔去,滑到他面前,跪在沙发边,“对不起!”

利威尔和艾伦吓了一跳,地面上一下跪了三个人。

“丹尼!”

“怎么了这是——”

“我知道你在这,每个万圣节我都知道!可我……我不敢看见你……我怕我看见你以后,就再也见不到你了……对不起妈妈,我不是恨你,你已经坚持很久了,你已经让我的生命陪着我了,我想你……我想你! 可我还折磨这么多年!”他整张脸瞬间就哭红了,哭得太厉害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,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妈妈……我想你……我爱你!”

他这一出可忙坏了利威尔,扯了一坨纸巾也堵不上他的眼泪,左手还拿着纸,右手就已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往丹尼身上罩,一边想把这痛哭的孩子从地上拉起。

“丹尼,穿上,别感冒,你先起来……操,你太重……听话,先起来。”

他从地上起来,和利威尔一起跌进沙发,双手拽得利威尔肩膀发痛。

“我爱你妈妈……我爱你妈妈……”

利威尔手足无措地拍拍他,“我在这。”

“你看到我了也不能急着走!”

利威尔吻他的额发,“我在这儿呢。别怕,丹尼,我爱你。”

他搂紧男孩高瘦的身体。

 

#8

卡露拉是抱着纸箱子来到门前的。

艾伦一愣,“爸?妈?”

卡露拉擦擦眼睛,“我们把这个给你。”

他打开纸箱。

“你还记得我沉迷织围巾那几年,我给你们织了很多很多条。从小丹尼七岁到他十八岁,从你二十八岁到三十九岁,从……利威尔三十五岁到他四十六岁。”她取出箱子里的十一条围巾,“那孩子去了以后我就把他们锁起来,没舍得烧。他三十五岁和三十六岁那两条,你这个糊涂蛋又忘了取……我大概是老糊涂了,可你说那孩子每年万圣节都在,每年都在,我就想丹尼上大学这年也在吧,万一丹尼长大了他就走了呢,我就……艾伦,如果那孩子在的话,我想把围巾给他戴上。”

“他在这呢,妈妈。”卡露拉看向艾伦指着的空气,“他在哪儿?”

“在这儿,在您面前。”

卡露拉捧起围巾,“我松手,他能接住吗?”

“能,他都能接住。”

“这是三十五,黑色的。这是三十六,紫色的,这是三十七……这哪里接住了呀,都掉到地上了,这是四十五,红色的,这是四十六,是白色的。”

卡露拉摇摇头,“这下都脏了,那孩子大概不喜欢。”

“他喜欢。”艾伦说,“他很喜欢。”

卡露拉这才觉得这一屋爷俩的表情都不大对。

“这是怎么了?怎么……哭成这个样子?”

“我看见他了,”丹尼小心翼翼地避开围巾,走过来,“我看见他了,奶奶,我看见我妈妈了!、”

卡露拉一愣,飞快一抹眼睛,拉着格里沙,笑着,“那我们两个取做饭,你看你们几个糊涂蛋万圣节的饭都没做,你们和那孩子好好聊聊,好好聊聊……”

利威尔的双脚边上是十一条围巾,卡露拉离他太远了,等他伸出手时,好多已经落下了。

艾伦轻轻地呼吸。

他现在问他了:“你还好吗?”

利威尔没有说话。

他蹲下来,一条一条地捡起围巾,一条一条地把它们围上。

把自己围成小小的一团花疙瘩。

 

他不饿,但他闻到了满室的香气,

他看到了丹尼曾锁起来的,从小到大的美术画,画的全部都是他。

他长皱纹的样子,戴上老花镜的样子,驼背的样子,秃头的样子。

丹尼画了六十四张画,他在丹尼的画里,活到了一百岁。

他们看了CHANNEL3直播的万圣节展览,爱尔敏的帽子被吹飞得高高的,成了展览的大风景。

他在老爵士唱片中与艾伦跳了一只舞。

甚至偷偷在艾伦唇上印了一个吻。

他围着十一条围巾,在丹尼和艾伦,在格里沙和卡露拉的陪伴下,躺在沙发上。

他的艾伦为他盖好被子,理好被角。

“我困了,艾伦。”

艾伦吻了他。

丹尼拥抱他,吻了他的眼睛。

“Night,mum.”

利威尔在许多盏歪嘴的、大小眼的、各式各样的南瓜灯下,在那两双漂亮的湖水绿的陪伴下,静静地闭上眼。

 

I love you.

 

Goodbye.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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