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艾利】风雪夜归人
*AOT原作背景到90话,有二次设定
*利威尔中心,cp倾向艾利
#0
“圆月的夜里,午夜过后,一路向北。
哪怕路途河流湍急,路经悬崖峭壁,向北,向北去,不要停下脚步,不能改变方向。
心诚所至,你将蹚过流水,攀过崖壁,踏过荆棘,看到夜空下绽放大片的桔梗。沿着花丛,踏过幽径,穿过迷雾,来到这五百年诡秘之地。
夜下的雪地回荡亘古不灭的寒风,古旧的城堡覆盖常年不化的积雪。风雪的城堡囚困遭受惩罚的神祇,他在铁链与镣铐的叮当声中缓缓走来,听取愿望,决定交易。
善良人还是大恶棍,修罗王还是救世主,杀人放火还是灵丹妙药,他将要求一视同仁,他对夙愿有求必应,只需要,许愿之人以小小的代价,支付交易。
请求在前,代价在后,提出的请求,没有反悔的余地。
不管你是大善人或是大恶人,若美貌,财富,生命,这些你都可以舍弃。那便向北,向北去,走向风雪的城堡,走向徘徊的神祇。小小的代价,交换强大的助力。”
#1
夜下的雪地走来高大的男人,他有着蓬乱的头发,忧郁的眼睛,和时日已旧的眼镜上一道刺目的裂痕。男人踏过雪,穿过风,在冰凌悬挂的大门下,匍匐于地。
缓缓而开的大门后,传来铁链的叮当声,一下,一下,踏过层叠的台阶,穿过空旷的厅堂,走到老旧的门边,融进咆哮的风里。
“我请求一个人的出现。他将让那吃人的可怖怪物消失无影,让这荒唐的世界归于静谧,让自由的希望,怜悯这孤寂的岛屿和幽闭的土地。”
男人的声音坚定沉稳,如老根深埋的大树,如沙边硕大的岩石。
“请求在前,代价在后。”受罚的神祇注视男人眼镜上的那道缝隙。“我问你,这道要求,无论支付什么代价,你都愿意?”
男人的话语不假思索,“愿意。”
“我同意你的要求。”
镣铐的叮当声中,神祇弯下腰,苍白的手指触碰男人的镜片,修好那道刺眼的缝隙。
“代价是,你和你妻子的生命——不仅仅是那个游荡的,还要搭上那个新的。”
男人沉静的面庞划过一抹冷漠的笑意,站起身,沿着夜下的雪,同城堡一步步远去。
神淡漠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。
“不要徒劳的欺骗,也不要妄想不再娶妻,今夜的这场交易,在你走出去后,将消失于你的记忆。”
#2
十年后,这夜下的雪地里走来一个男人。
这个男人并不急切,他没有迫不及待地跑向城堡;这个男人也不害怕,他的脚步规律而稳健,不见半分慌张。
男人高大而健壮,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在月下泛着光,湖水蓝的眼睛镇定地望着古堡半掩的门扉。他整个人姿态从容,并不像是去与神灵谈判交易,倒像是去与朋友家叙旧,或者,像他常做的那样,去参加一场会议。
他走得不快,当他走到门边,那神灵早已站在门的另一侧,望着他。
“调查兵团新任团长,埃尔文·史密斯。”男人自我介绍。
“任何身份都没有特权,你在说废话。”门那侧的神灵言语间对他的自我介绍并不买账,双眼却探究地窥向他胸前的徽章:一侧天蓝一侧雪白的,肆意张开的一双羽翼。
男人注意到神灵的目光,短促地微笑,“请原谅,我的自我介绍会帮助你理解我的请求。”
神灵静默片刻,将大门整个打开。月光照着神灵的面容泼洒下来,照亮他冷淡的眉眼,宽大的长袍,沉重的镣铐和打赤的双脚。
男人扬起眉毛,他发现这风雪堡的神灵是个小个子,在他面前矮得有些可怜。
神灵向门内倾了倾身体,“看样子你一两句也说不清楚,进来吧,团长先生。”
他说完转身就走,穿过空旷的厅堂,踩上层叠的楼梯,铁链的碰撞声回响在并无烛火的城堡,他将埃尔文带到一个小小的房间,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床,小小的窗户透进月亮的光。
“尽管我带你进来了,你最好还是一两句话给我说清楚。”
埃尔文听着这神灵没耐心的话语,无奈地摇摇头。“我所在的兵团,在进行一场伟大的行动。”
神灵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把尘掸,正心不在焉地打扫桌子,“每一个长官都会如此美化自己的事迹,我听腻了。”
“不,调查兵团的士兵,正在为人类的自由而无悔战斗。”
“帽子扣得真大。”神灵轻哼,却转过身来,放下手中的尘掸,“你继续。”
男人透过窗望向远方,望向想象中兵营的训练场,“我们前进的道路上少不了牺牲。”
“你要是提那种把你死去的士兵救活的要求,最好现在就走。救一条命得偿一条命,你没有同我交换的价码。”
“不,”埃尔文收回视线,望向神灵的眼,“战斗中,我们有时无法回收部下的遗体,我希望请你,在那时候,带回我部下的身体,让他们安息。”
神灵靠着桌,右臂托着左臂,左手虚握,拇指抵住下巴,“听起来可行,但是太麻烦。”
埃尔文摆足诚意,走得近了些,“我会按约支付代价。”
“请求在前,代价在后。你给我这活儿可不清闲,我什么都可能取走,你想好了。”
“随你喜欢。”
神灵离开桌边,走到埃尔文面前,抓住他的衣袖,撕下臂章,“交易谈妥了。”
埃尔文轻微地舒了口气,盯着神灵瞧。
“还不走?”
“我总得在需要回收遗体的时候通知你,告诉我你的名字,我们才能配合地更方便些。”
“听听你这口气,你以为你是在给谁下命令。”神灵撇下他,走下楼去,回来时端了一杯蛇胆酒,“把这个喝了,今晚的事你就忘不了了。如果你要找我时非要唤名字,‘利威尔’,你大概可以叫这个。”
埃尔文慢慢地放下一整杯酒,“谢谢款待。”
他离开这间屋子,向楼梯走去。
“你在新上任的这天夜里,向我提出这个要求,是在安慰你自己吗?”
埃尔文的脚步停下了。
“代价,我没必要去取,它已经在那里了。”神灵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。
“你想探寻的真相,你永远也见不到。”
埃尔文在楼梯上站了很久。
一步,
一步,
走出宫殿,
没有回头。
#3
利威尔走过高大茂密的森林,走过鲜血浸染的草地,走向开阔的道路。
夕阳照亮一具具白布裹身的尸体,照亮白布上的点点尘屑与斑斑血痕,拂过那偶尔从白布中露出的,无神的眼,和嘴边干涸的血迹。
苍白的双手轻轻地合上还未瞑目的双眼,黑色的衣袖拂过士兵的额头。利威尔将这些士兵的遗体,一个个的,抱进他巨大的黑色袋子里。
他远远地望了一眼滚滚尘烟,和尘烟中奔跑的巨大怪物。
黑色的身影。拖着巨大的黑色袋子,一步步向北走去。
铁链的叮当声,回荡在静谧的夕阳里。
“这是你第几次帮我回收遗体了?”埃尔文镇定自若地接纳这不速之客,递给他一杯红茶。
利威尔用五指捏着茶杯边缘,没有说话。
“我的战友们还好吗?”
“他们在风雪堡的空地下,”利威尔轻声说,没有碰茶,“心有不甘,还不曾安眠。”
“是吗,”埃尔文整理着给故去士兵家属的信件,“那还真是糟糕。”
“那真是沉重的袋子。”利威尔放下茶。
“我们的兵团这次损失了不少人,有家室的埃尔德,双亲健在的澳路欧……”
“那里面有一个姑娘,金发大概到肩膀,断了颈骨——”
“怕是佩特拉,她的父亲还在等她回去。”
“你让我埋了这么多人,”利威尔摩挲杯托,没有抬头,“那自诩伟大的事业怎么样了?”
“我们前进了一大步。”
“才一步吗?”
“这是不容小觑的一步,今年有一个新加入兵团的,拥有巨人之力的孩子。”
利威尔望向红茶的表面。
“我们在那孩子野性的灰眼睛里,看到了未来的希望。”
红茶的表面上,闪过十几年前的夜里,那个眼镜上裂了一条缝的,男人的脸。
利威尔不再看那茶杯。
“提醒你,埃尔文,小心你的左臂。”
埃尔文抬起头,想对他说声谢谢。
面前只有桌上的茶杯。
和杯中冷掉的红茶。
#4
风雪的城堡不掌灯,不点烛。
利威尔常年拿着他的尘掸,清扫楼梯长长的扶栏,清扫那小小的房间里,小小的床,小小的窗。
小小的房间旁是一间大大的书房。
大大的书架和小小的床。
书架上的物品有千样。
染血的刀,成捆的发,黄金的戒指,玉雕的耳环。终成白骨的头颅,封于瓶中的美貌,断肢,残眼,和一罐已发霉的糖。
架子的最里侧是一本书。牛皮的封面,羊皮的纸,鲜红的颜色写下一个个交换生命的名字。
这是代价的陈列场。
五百年,五百年,
五百年的惩罚时光,填满了这间大书房。
书房里只有两件东西不一样。
靠窗的树苗,靠窗的箱。
靠窗的箱里有千个徽章,每一个都是一对翅膀。
靠窗的树苗还太小。
静静地,静静地,渴望枝繁叶茂。
#5
六年后,夜下的雪地上有一个男人的身影。
这是一个艰难爬行的身影。
单拐和假肢散落于雪地,灰旧的衣裤碾过白雪,将身下的白雪碾成红色。
伸出的那只手,是骨节分明的,皮肤上满刻着风、刀和岁月的痕迹。
这只手敲不动这朽坏的木门,只是扒着门沿,手指间流淌的红色顺着门缝淌进寂静的宫殿。
模糊的视线前,是黏糊散乱的黑发,是色彩不清的木门,是下一秒陷入黑暗的召唤。
强撑的双耳听见了渴望的声响。
那是铁链的叮当声,一下,一下。
冻僵的面颊感到了轻柔的接触。
那是微凉的衣袖,大片大片的笼下来,盖住了他的侧脸。
“你想要什么。”
他不知这视线前,是人的黑色衣袍,还是死的不灭黑暗。
“我现在还不能死……”
衣袖下的手指盖住了他的眼。
他缴械投降的视线,带他陷入睡眠。
他睁眼望见的屋子没有灯,没有烛,只有一盏小小的窗,小小的窗映着皎洁的月亮。
他躺的地方是一张小小的床,委屈地蜷缩的腿,不知何时恢复力量。
小小的床边一张咿呀作响的椅,椅子里靠了个黑衣袍。
双手缠绕铁链,双脚戴着镣铐,苍白的手和脚迎着明媚的月亮。淡眉,小耳,烟蓝的双眼缀满夜里的星光。
“你至少现在不会死了,”座椅上的神灵抱起双臂,仰起头,五官洒满月光,“告诉我你要什么。”
床上的人不急不躁,缓缓转动脖子,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象。
“我很少静下心来看看夜空,比如,看看今晚的月亮。”
座椅上的神灵望着他胡须漫爬的脸庞,和衣袖上被褐色干血破坏的羽翼臂章。“如果你像我一样,眼前永是不变的夜晚,便不会喜欢月亮的模样。”
那人说不上好看地牵动嘴角,“我本就走在夜里,望不到太阳。”
他说着无头无尾的话语,望着床边的座椅,简直毫不在乎神祇的震慑力。
他灰色的眼眸流过风,淌过雾,激荡过让这自己的身体曾伤痕遍布、生命垂危的狂风暴雨,它们现在却安然沉静,让目光沿着空中的尘粒,一点一点,渗进座椅上黑色的身影里。
“我是艾伦·耶格尔。”
他忽然在这空荡荡的小屋里突兀的介绍,开场的语气便颓然地像要散场。
“我想,不久,我需要面对死亡。”
干燥的喉咙疲倦地震动,沙哑的声音轻轻回荡。他简简单单的话语,像是秋日的树干终于要落下最后一片叶,像是陈旧的古琴挣扎着揍出最后一个响。
“利威尔。”
椅子里的神灵回应他,叠了腿,斜了腰,抬起手臂支了面庞。
“说说吧。”
神灵等候着,应答着,给了这位年轻的访客,仅一个听众的可怜排场。
艾伦的声音低低地在这小屋内游荡,他望望屋顶,望望窗,灰色的眼眸生动起来,或悲或喜的情绪交替变换几场。
他的语句从西根歇那村庄的桔梗花丛间探出头,那里有醉酒的叔叔,父亲的镜框,形影不离的玩伴,和母亲鲜血满布的脸庞。他的话走过训练兵团的训练场,最毒辣的太阳,满是汗水的床,放火燃烧具具尸体的大广场。他的话跑向羽翼飘荡的调查兵团,睿智警觉的师长,鲜血溅染的森林和草,地下室里上锁的箱。
愁绪结成铅,淀成垢,铺满他的眼底,凝结他的面庞。挣扎与愁苦褪去后的决然,带走了他的眼和脚。他的面颊上不再有笑,眼珠也定定地不动,月光此时照亮了他宽阔的肩膀,和男子汉的胸膛。胸膛上半开的扣子下,是结痂的伤。
利威尔在他低沉的话语中,看到了热血、残阳、火红的围巾和水晶的棺葬;看到了尸群与枪支,看到了巨大的身体上双眼嵌满野心的模样;看到了没有鲜花,没有朝阳,只有一个人的脚印,一个人的孤决信念的退场。
利威尔又在这话语中,见到了林间飞舞的立体机动,吞吐弹药的雷枪,注射器的针管,和空中飞艇的模样。
他在这新式的武器中想起刀,想起剑,想起很久以前刀剑相搏的旧战场;想起沉重的铠甲与滑稽的长袍,想起五百年,五百年徘徊的风雪堡,和这里永不消失的月光。
他抬起眼时,对上的是空濛的灰,是孤独而强撑的希望。
“我的身边就要没有任何人了,剩下的,只有与我刀兵相向的昔日同袍,和我再也不愿拖累的终生挚友。”
年轻人挑起自嘲的笑,对上那座椅里,柔和了的面庞。
“你的请求是什么。”利威尔轻轻地问。
那自嘲的笑意化作冷然的弧度。
“我要用我自己的方法,消灭这股从最初便应当毁灭的力量。我请求,让这九股力量随我的死去而一同消亡。我还请求,当我赴死之时,不会怀念人间的模样。”
他坚定的眼里迸射出野性与决然的光。
利威尔第一次觉得这常年寒冷的小屋内,燃起了火,拥有了光,甚至再也不需要那弯令人生厌的丑月亮。
“我成全你的希望。”
那张年纪轻轻却满布沧桑的脸,融化了岁月镌刻的僵硬,消解了苦难堆砌的沉稳,展现出愉快的一个笑。仿佛十几年前的阳光,一下子注入这具身体,亲吻手,亲吻脚,给予他从容赴死之前所有的热情与力量。
“而我,”利威尔默默地想到,“我是你走向彻底孤独前的最后一段路,是你这短短一生最后一个倾诉对象。”
请求得以应允的年轻人如释重负,一时间,活力、青春、甚至调皮,都回到了他的身体。他的面孔生动而鲜活,说话的声音也因为欢快而提高了,“作为交换,利威尔。”
疑惑的神灵对上年轻人狡猾的目光。
“我告诉了你我的故事,给你无聊的夜晚解了闷,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。”
狡猾的目光温柔下来,扫过铁链和镣铐。
“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,数百年不能解放。”
利威尔抬起手,望着脚,顶着年轻人暖和的目光。这是第一次,有人关心他这风雪中的许愿神灵,这黑夜中的索偿魔鬼的状况。
“很久以前我救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,没有收取代价。”
“就这样?”
“就是这样。”
“因为这个,神王就把你困在这只有黑夜和冰雪的地方,完成哪怕是杀人放火的愿望,收取人命或是财富的交换——就因为你救过一个孩子?”
“是因为我没有让那孩子支付代价。”利威尔纠正他,“得失因果的平衡不能随意打破。”
“可是作为神灵,连杀人放火的愿望,连谋杀虐待的愿望也需要应允,只要对方支付代价,而请求救人的,请求你做好事的,也要付出代价——只要支付价码,你可以完成任何事,这哪里还有半分正义?”
“有支付的东西去弥补做出的改变,让因果不被打破,这就是神王的正义,至于我,”利威尔狠狠地扯了手臂间的铁链,“早就成了魔鬼的影子。”
“要这样到什么时候?”
“到请求的数量已满,惩罚的时间结束为止。”
“这种糊涂蛋惩罚,亏你们那个神王想的出来。”
“他老了,活得太老的人,总不愿意承认自己糊涂。”
“你就听凭他处置?在这地方做这种事情?就不能逃出去?”
“五百年前他处理我就像碾死蚂蚁,现在的我可以偶尔离开城堡,但走不远,还是得回来。”
“时间到了以后,你要回到神路吗?”
“谁知道。”利威尔心不在焉地望着墙壁边角的碎砖,“你问的太多了。没什么事就睡一觉。睡醒了就走。”
“我可以睡在这里?”
“啧,床让你白躺的吗?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?”
艾伦毫不客气,“有。”
利威尔想翻白眼了,“说。”
“我有些渴,对你这神提这要求可能不合适,能给我些喝的吗?”
利威尔愣了会儿,才想起人类对水的需求远远比自己旺盛,这小伙子醒来不久又念叨半天,一副糙嗓子估计快要着火了。他轻轻点头,下楼去了。
再回来时,他捏了一杯红茶。五指捏住茶杯的杯口,杯把手被冷落到一边。
艾伦注意到这奇怪的喝茶姿势,还问了几句,但利威尔没理他。
“味道很好,”艾伦捧着茶杯,“但这应该不是真正的红茶吧。”
利威尔脱掉艾伦的靴子,取了这城堡里勉强算是新的一床被,“这不重要。”
“是的,这不重要。”
喝完茶的艾伦精神许多,睁着眼,睡不着般的。“再问一个问题。”
“别以为你和我讲了很多话就可以得寸进尺,”利威尔三下两下铺开被子,“你还记不记得我是神。”
“一个问题。”
“……说。”
“我向你提出要求之前,世界原本的轨迹是什么样的?我不来这的话,我消灭这些力量的事情原本能否成功?”
“你不来这就死在雪地里了。”利威尔站在床边,低下头,“改变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,我也不可能知道。自古以来,要求应允的同时,改变已经做出。这种倒流假设没有意义。”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艾伦盖好被子,躺得舒服些,“你向我索取的的代价是什么?”
利威尔的手指隔着被子,按向艾伦的心脏。
艾伦身上一轻,忽然间,他感到所有的光明,所有的快乐都离他远去,铺天盖地的悲伤将他包裹,泪腺却已永久干涸。
“我要你的一片灵魂。”
利威尔的手心,是一团银色的光亮,缀着些许星点。
艾伦眼皮沉重,挣扎着不肯闭眼。
“那是什么,你取走的是什么?”
利威尔吻上他的额头。
“睡吧。晚安。”
利威尔走出这间小小的屋,走向小小的屋旁边大大的书房。
书房的窗边有一株小小的树苗。
利威尔在小树苗边慢慢地跪下,摊开手掌。他掌心那团银色的光,轻轻地飞向小树苗。这团银色的光晕,沿着小小的树苗流淌。流过枝,淌过叶,缩于小树苗的树根上。
小树苗整个发起了光。
它的光越来越亮,照亮了这间大书房。
光亮散去后,小树苗变成了一个小孩子。
不点儿大,只有三四岁的个头。
柔软服帖的棕色头发,略微有些散的淡色眉毛,他闭着眼,就这样站着睡着了。
利威尔抱起这小孩子,让它平躺于书房里的小床上。
他自己在小床边坐下,摸摸孩子小小的脚丫。
他就这样等着,等到睡醒了的艾伦来到这间书房。
“这上面,这书架上面陈列的,都是你收取的代价。”
利威尔点了点头。
这书架让艾伦的心情染了些沉闷,他站到利威尔身边的时候,脸上又不见了笑。
“这孩子……”他突然有些发怔,“这孩子长得真像我——他就是你取走的那片灵魂?”
这时床上的小孩子张开了双眼,明亮的木樨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。
“他看起来真傻,你取走的什么?”
“艾伦,你是个聪明人,”利威尔理了理小孩的衣角“我取走的这片灵魂,既是你的代价,也是给你那同归于尽似的请求一个保证。”
艾伦沉默一会儿,盯着床上与自己分外相像的小孩,仔细瞧着那张还很是稚气的脸。“它是我的‘眷恋’,对吗。你取走它,让我可以坚定赴死。”
艾伦走的离那小孩子和你近了些。
“我活了这么大,眷恋只有这么点啊,”他低头轻嘲“我还真是‘急着去送死’。”
他伸出手掌,在小孩呆呆的眼前晃了晃。
“拥有实体的这片灵魂,他是我吗?”
利威尔想了想,“算,也不算。他是你的眷恋,也会凝聚这风雪堡里残存的所有眷恋。”
“他一直这样傻躺着?”
“刚刚脱离你的总体,反应慢。”
“你要让我这灵魂代价留在城堡,总得给他个名字。”
“他可以用你的名字。”
“不,不好。”艾伦在小孩旁边蹲下,“这灵魂就像童年的我,可比现在的我好多了。我想给他个新名字。”
“艾连,艾连•叶卡。听起来也是我,却可爱点儿了。”
艾伦狠狠地弹了下床上呆小孩的脑门。
“我从这里走出去,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。”
利威尔站起身,扔给艾伦一把小刀。
“非要记得什么,就刮刮胡子。”
艾伦收好刀,摊手,“谢谢。我还不想刮。”
他走下楼梯,打开门,仰头望了望雪地上方的夜空。
“利威尔,希望你在城堡的日子早点结束。”
他走出门,头也不回,抬起胳膊挥了挥。
“太阳,你应该不讨厌。”
#6
“后来呢,利威尔,后来呢?”艾连坐在城堡院子里的石凳上,晃着脚,“东边的人真的会围着火把过节?外面的沙漠,海,和海市蜃楼真的是这样的?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岛?沙漠里跑来许愿的那个牧师献出他的眼睛了吗?”
“那个牧师退缩了。我还没来的及同意他的请求,他意识到我可能索要他的眼睛,在那之前跑开了。”
“哦,”艾连扫兴地晃晃头,“这样临时变卦的人多吗?”
“啊,不算多。”利威尔盼着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。
这片号称是艾伦的眷恋的灵魂,艾连,活泼,好奇,还有点调皮。重新醒来的这片灵魂什么也不记得,城堡里只有利威尔一个活神,艾连便同他格外亲近。他总是同利威尔问这问那,问外面的世界,问过去几百年里来这里许愿的人,问那书架上陈列的所有代价。
作为一片拥有实体的灵魂,艾连并不受人类身体的束缚。他光着脚丫外雪地上跑来跑去,也看得见城堡外面的空地上,游荡的灵魂。
那些游荡的灵魂穿着军服,戴着臂章,有的人还同他说话。有许多人,比如叫佩特拉的姑娘,叫艾尔德的先生,艾连同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眼睛泛酸。
利威尔不管他时,艾连就跑到那片空地上,同士兵的游魂说话,听得义愤填膺,蹬蹬蹬地跑上楼,夺过利威尔手里的尘掸,一边在柜子上瞎比划,一边问利威尔关于那个“我”,关于艾伦的事。
还是小孩子心性的艾连听着听着就想哭“这外面的局势比我想的还要复杂,出了墙仍不是自由,那艾伦的前辈们的牺牲怎么办,艾伦他有那么强烈的信念,他有没有,有没有——”
“他说他能找到方法把这九个力量销毁。”
“那这一堆敌对阵营怎么办?”
“消灭了巨人已经是不小的贡献了,你还想把所有的事都叫他管么?”
“可是,因为他是‘我’,听到他身边没有什么人了,我难受。”艾连揉了揉优点红的眼眶,眼见着利威尔皱眉,索性吼过去,“他都不会哭也不会笑了,我替他难过一会儿不行吗!他绝对不会后悔了,我犹豫一阵也可以吧!反正,反正他一定要成功,反正他要死的!”
利威尔愣了一会儿。
“我不是要骂你,”他叹道,“我只是想说,擦眼睛用手帕。”
“我长大了利威尔。”艾连挺挺脊背“是不是?我好像长高了。”
“那是院子里的那些灵魂,他们对世界的眷恋,也赋予了你生命。”
艾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眯眯眼睛,吸着手里的橙汁饮料。是的,这个淘气鬼,已经让利威尔这老古董神出去找橙子做东西喝了。
他跳下凳子,像个大人那样踱来踱去。
——如果艾伦成功了,如果院子里的前辈安息了,我呢?我会死吗?
“利威尔怎么这样拿杯子,好奇怪。”
艾连仗着与利威尔朝夕相处的时间优势,已经享有了有问必答的特权。
利威尔放下茶杯,摸了摸常年被他忽略的把手。
“我曾经救过一个孩子。”
“嗯,这个我知道。”
“我和那孩子最初见面的时候,他送我一套茶具。那是我第一次碰人类的东西,掌握不好力道。”
“把手碎了?所以杯子就碎了?”
“嗯。”
“觉得对不起那孩子,以后就这样拿茶杯了?”
“觉得我拿杯子把手太危险所以换了。”
“利威尔,我曾经是艾伦,现在又不算是艾伦,那我以后提起他能不能叫‘爸爸’,他的名字和我的容易混。”
“说什么傻话,哪有自己管自己叫爸爸的。”
“嘿,我比艾伦小!”
“好歹你在他的灵魂里待了二十一年,别给我装嫩。”
艾连的存在让这风雪堡热闹起来,利威尔不再终日郁郁无事,他每天要回答艾连的许多问题,有时还追着捣乱的艾连跑上一会儿。院子里的灵魂也不再终日呆立。
利威尔和艾连,和院子里的士兵亡魂,还进行了一次大清扫,将城堡的家具重新布置了一番。
艾连每天跑来跑去,好似有用不完的活力。
可他在等。
利威尔也在等。
院子里的亡魂也在等。
他们都在等,等艾伦行动的那一天。
#7
艾连睡于大书房里那间小小的床。
今天的他睡不着。
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,撞击地身体疼痛。
他听到了黎明的号角,听到了踢踏的马蹄,听到了枪声和呐喊。
他听到了悲愤的怒号。
——他听到了艾伦的呼喊。
艾连跳下床,跑向书房的另一头,跑向窗边的箱。
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。
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。
箱子里的千百只羽翼臂章破窗而出,在空中飞舞而下,落于每一个院内游荡的灵魂身上,那些士兵变成了金色的,清啸一声,抽刀出匣,如齐射的箭,离开这片夜下的雪地,奔赴遥远的战场。
利威尔靠在门边,注视着艾连打开箱,注视着那金色的士兵们离开院子。
艾连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,仰头望向窗,望向窗外的月亮,又或者,他在努力想象远方的太阳。
过了很久很久,艾连突然松了力气,向后倒去。
他倒在了利威尔的膝盖上。
利威尔坐在大书房的地板上,拢了拢艾连的头发。
艾连疲惫地喘着气,又变成三四岁的大小。
他大睁着那双绿叶般的眼,泪水布满脸颊。
利威尔掐他的耳朵,“傻子,哭什么。”
“啊?”艾连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伸手抹了把脸,“不哭,我才不哭。”
“利威尔,艾伦成功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利威尔,院子里前辈们也参与了这最后一次行动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既然我又变小了,前辈们安息了吗?他们要去天堂了吗?”
“他们现在去看望自己的家人,你睡一会儿,醒来时,他们已到天堂了。”
“骗人,利威尔骗人,”艾连撑着眼皮,“我是艾伦的灵魂,我睡着了,就醒不过来了。”
“你能醒来,”利威尔安慰他,叹气道,“艾伦没有死。”
“这不是好事吗?利威尔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?”
“对他来说,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结束生命,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。”
“听不太懂……我有点困啦。”
“睡吧。睡一会儿。”
#8
十年后,雪地里走来一位姑娘。
火红的旧围巾,黯淡的衣裙。
她自顾自推开古堡的门,走进空荡荡的城堡。
他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孩子,棕色的头发,绿色的眼眸,稚嫩而熟悉的脸庞。
“艾伦!”她一惊,跑上前去,“……不,你不是艾伦。”
她的神情归于肃穆。
孩子友好地冲她笑笑,“您找这里的那位神的话,他在书房。”
姑娘走进宽敞的书房,扫视骷髅和眼珠相继陈列的书架,走向窗边静坐的神灵。
利威尔守着那个空箱子,闲坐了好久,此刻他见到了这位女性访客,也没有起身的打算。
他在姑娘冰冷的声音和漠然的双眼中获悉:
艾伦在当年消灭巨人之力后虽没有死去,身体却已破破烂烂,没有两年可活。在仅有一年左右剩余寿命的情况下,新政府依旧驳回了三笠释放艾伦的请求,后来也驳回了将艾伦收监的决定。艾伦作为新胜利与新时代,向过去挥别的第一步,被执行了死刑。
他或许无法成为一个英雄,但人们将记住他的名字。
姑娘等待了整整九年,等到新政府步入正轨,她在夜下一路向北,来到这风雪的尽头,请求这里的神祇,这位永远不会留有证据的杀手,这位可以将谋杀事件与所有的友人撇清的杀手,带走那个执意处死艾伦的法官的生命。
“德罗瓦·巴伦。”
这是她想要杀死的那名男人的名字。
“用你的方法,不要让他好过。”
利威尔端详她片刻,轻轻扣上手边的箱子。
“你结婚了吗?”
姑娘一怔,“还没。”
“听好,你的请求我接受。现在,走出这片风雪地,你会走入一个新的村庄,失踪的希尔基斯坦就在那里。我要你待在那个村庄里,此生不再走出去。”
“这是——”
“这是代价。”利威尔打断他的话,“现在,姑娘,你可以走了。”
艾连摇摇晃晃地走进书房。
艾伦去世后,他就更加虚弱,步伐不稳,也很少说话,睡得时间越来越长,醒的时间越来越短。
“利威尔你骗了她。”
利威尔敲敲箱子示意艾连坐下。
“我骗了她什么?”
“你没有答应她的请求。”艾连笑了,“你的时间到了对吗,你可以回到神殿了。”
利威尔揉揉他的脑袋,取下手上和脚上的镣铐,把那些烂铁远远地丢开,活动着重获轻松的手和脚。
“艾伦的请求是你接受的最后一个,对吗?”
利威尔系好艾连身上系歪的扣子,“是的,他本该是最后一个。”
“本该?”
“艾连,”利威尔握住小孩的手掌,捏了捏,“你想不想出去。”
“出去?”
“离开这,我带你去外面看看。”
“去这新世界看看吗?”
“啊。”
#9
利威尔带着艾连四处游玩。
他们不紧不慢,穿过小巷,街道,穿过努力试着跨越旧国界和旧种族勉强相处的人群。沐浴阳光,嗅着花香,循着风和青草,走向下一个地方。
这世界的人类看不见他们,艾连累了,他们就坐马车,乘船,等艾连精神一些,他们就走路。
有时走得厌烦了,就飞到下一个地方。
在这样多的地方游玩了一圈,利威尔带着艾连走进了王都。
艾连被一家蛋羹铺子吸引了注意,定住脚,直直地望着锅。
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尝过任何东西了。
利威尔带着他在露天的桌椅旁坐下,轻挥手指。铺子里的一碗蛋羹飞到艾连的桌前。黄澄澄的蛋花中嵌着饱满的虾仁。
艾连眼睛都亮了,抱着碗喝了起来,烫得舌头都红了,一碗就要见了底,才红着脸想起来问利威尔要不要。
利威尔随意摆摆手,问他饱了吗。
“其实我并不需要进食,但我想,我饱了。”
利威尔牵起艾连的手,顺着人流向前走去。
艾连低着头,望着对方和自己的步子,捏捏利威尔的手掌。
“利威尔,你听我说。九年前,我就知道艾伦还是死去了。”他空出的一只手飞快地抹了眼睛,“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,我为什么还活着,为什么还存在。”
“后来我明白了。你曾说过,我是艾伦的眷恋,也是风雪堡所有的眷恋。”
“这九年我活着,是因为你还有眷恋,对吗?”
“可我最近越来越困了,我想睡觉,我想好好地睡一觉,可我又总是醒来,我不好受。利威尔,你的眷恋很淡了,可你还不想走。神路在你的前方,你为什么不想离开呢?”
他忽然觉得利威尔的背影无比遥远。
“你现在要去哪里?”
清晨的风剪过利威尔的眉眼。
“你要去找他,是吗,德罗瓦·巴伦。你要去完成三笠的愿望。”
“可你并没有答应她。”
利威尔停下脚步。
“不,艾连,我答应她了,我只是没要她的代价。”
“这怎么行!这样神王还是会惩罚你,你的请求已经满了,你没必要帮三笠完成请求,哪怕那男人判了艾伦死刑,判了我的死刑,你也用不着——”
“嫖妓,杀妻,赌博,弑友,那耍进了手段的官员可什么都做过,做得高明些就是了。为这些,让他惨一回也不过分。”
“可你没收取代价。”
“我不想了。”
“可神王——”
“我就是要让他知道,我等着他来找我。”利威尔冷笑一声,“这五百年来,我什么都做过,我这手上的血,早和魔鬼等同。对于天界的神来说,五百年很短,可艾连,对于和人打交道的我来说,五百年,已经太长了。”
“你放弃神路了?”
“我曾经过于弱小,在他的力量下连死也做不到,困在那狗屁风雪里五百年。”
“可是现在,你也杀不死——”
“我为什么要杀了他,就算那混蛋死了,我可做不来神王。”
艾连心里一沉。
“你想?”
“艾连,我困了。”
德罗瓦·巴伦的的梦境是一片浓重的大雾。
他的卧室越来越冷,窗户冻了霜,灯上也挂起了冰棱。
德罗瓦没有醒。
“你想杀了他吗?”
“曾经想,”利威尔坐在窗边,嫌弃地瞟着官员的脸,“三笠那丫头说,有个叫韩吉的在联合政府,我们杀了他,总会有人怀疑到韩吉头上去。”
“我们在夏天冻死他,还有人怀疑?”
“想搞她的话,办法有的是。”
“我们怎么办?”
“让他疯掉好了,政治生涯和财富离他远去,对这种人来说生不如死,也算完成那丫头的要求吧。”
#10
“恨我吗,如果我做了接下来的决定,你就真的永远睡着了。”
“我困了很久了,我九年前就该睡着了,可我还是有点舍不得。”
“到底是人的灵魂啊,只是你和神在一起待久了……或许,是我和你待久了,变得有些像人类了。我竟也有些舍不得。”
“那你还想还睡吗?”
“想啊,还想和你道晚安。”
“我们现在去哪?”
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?”
“您还顾得上问我,神王要追来啦。”
“他忙得很,找上我还要等明天早上。”
“嗯……这外面的世界我还是不熟悉。”
“我在听,艾连。”
“和我回风雪城堡吧,利威尔。那句话叫什么来着,回到你和我们一开始的地方?”
他们站在静谧的夜下,脚下是柔软的草地,和盛开的桔梗花。
“我们在哪,利威尔?”
“在风雪城堡,我看腻了雪地,给它换了个样子。”
“我认得这个地方,利威尔,这是艾伦小时候的家所在的地方,这是西根歇那的景象。利威尔,你为什么认得这儿?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,关于我救的那个孩子的事情吗?”利威尔靠到树下,拉过艾连。艾连躺下来,枕着他的腿。
“就是在五百年前的这个地方,那时这里还不叫西根歇那,那孩子在我的腿上睁开眼睛。”
“你知道他的名字吗?”
利威尔摇头。
“样子呢?”
“黑色的头发,灰色的眼睛,长得像艾伦,像小时候的艾伦,也像你。”
艾连笑了,“没准你见到的那孩子就是我们呢,你们神不是相信轮回吗?”
“或许吧。”利威尔揉揉艾连的脑袋。
“利威尔……我真的困了。”
“睡吧。”
“……晚安……”艾连话还未落便闭上眼睛。
“晚安。”利威尔亲吻他的耳畔。
他们在月下的树影下睡去,在桔梗花的陪伴下。
化作清风。
又或许,
或作细雨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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