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昀

Ao3OddBook

【艾利+明】长荫

架空背景abo,艾利已婚,有女儿,路人 x 明,mentioned past mpreg

儿时的莫妮卡在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中苏醒、入睡,那声音持续了三年,等它终于停下来,莫妮卡揉了揉耳朵——还不适应久违的安静哩。

“它怎么不响了?”

艾伦闻言向她走来,有力的手指穿过腋下,把她拎起来,往窗台上一放,令她稳稳地站在那儿。她的小脚掌在鞋面里蜷缩,利威尔一定会为了脚印训她,可很快,她就顾不上这些了——晨晖之中,一幢玉白的房子昂然矗立,庭院宽敞,雕栏精细。

“我能去那房子里看看吗?”

“这要看是谁买了它。”

“还要等多久?”

艾伦揉了揉她的脑袋,“你如果这么想去,就每天睡觉前念叨吧,等月亮被你扰烦了,就会把房主人送过来。”

利威尔走向窗台,他盯着莫妮卡看了看,向艾伦扔了一块抹布,把女孩抱下来梳头。莫妮卡等了一会儿,没有训斥,看样子被父亲揉乱的头发比窗台的脚印更令人无法忍受。她走到早餐桌旁,心不在焉地吞咽,琢磨如何叨扰月亮。

“莫妮卡?”

她茫然抬头,利威尔被她的傻样子气笑了,指了指脸。

她立刻抬起手掌,沿着嘴巴四周左抹右抹,玉米渣被手心粘走了,油花的面积却抹得更大。她看了看手,又碰了碰脸,跳下椅子,去找水盆。利威尔轻叹一声,目光顺着她小小的背移动,皱了皱嘴巴,没有说话。等她洗完手,父母已收拾妥当,站在老旧的木门边。

“不许跑太远,”利威尔说,“不许追着野狗跑,少祸害几只蚂蚱,还有……”他的语气逐渐绝望,“记得吃午饭。”

莫妮卡的父亲艾伦是半个乡村医生,有一个边角磨损的医用箱,一双足弓康健、精力旺盛的脚,一出门就是一整天。不出诊的时刻,他会戴上宽边草帽,和利威尔一起,打理玉米地和棉花地。艾伦小时候脸庞白皙,有点婴儿肥,捏起来感受极佳,随着年岁增长,大风吹走了婴儿肥,阳光把脸和脖子涂成麦色,肩背肌肉紧实,手掌宽大粗糙。

和他不同,利威尔有一身牢固的白皮肤,纵使在烈日下走来走去,也不曾变黑,倒是回家后,会显出些红色。这时艾伦总会凑上前去,麦色的鼻尖贴紧红鼻头,汗水碾过皮肤,把问候语吞进一个又一个吻里。

利威尔样貌秀气,拳头却很是勇莽。“我和他曾因为半车玉米决斗,”艾伦语重心长,“丫头,不要幻想任何浪漫的开场。”没人给莫妮卡讲清,决斗的小伙子们怎么成了她的父母。

她出生的那年,艾伦牵回来一头骡子。这骡子因脾气奇倔卖得便宜,有时哄上半天才肯动一步,有时奋力挥鞭也不走。它时而叼走利威尔的草帽,时而自己撒欢跑一路,再哒哒走回来,看见烟斗也想去吸,看见飞舞的头发也想去啃。有的夜里,它不睡觉,长叫不止。叮叮咚咚声响起之前,是骡叫陪伴莫妮卡的耳朵。艾伦和利威尔倒挺喜欢这头倔骡子,乐得在闲工夫里和他磨脾气。

至于莫妮卡,她滑出来时像条小蜥蜴,长了几岁,瘦得像个小猴子,薄薄的一层头发,扎短短的辫子,鼻旁几点雀斑,有一个方下颌,和一双大大的、有点外凸的绿眼睛。她在泥巴里跑来跑去,总是灰头土脸地回家,客人望着她呆住,就更没什么人会用漂亮来夸她了。莫妮卡也不在乎,她总是穿布裤子,挖蚯蚓,逮蚂蚱,追着野狗野猫冒险,不怕蚊虫,也不怕咬伤,啪嗒啪嗒的脚丫跑过整个小镇。一年过去,利威尔实在不愿再每天洗她灌满泥巴的脏裤子,给她用灰色布料做了一套衣服。灰孩子莫妮卡跑出去时,野狗野猫受了她一年的烦扰,绕着她走,别人家门口的牛缩起尾巴,就连自己家里的倔骡子,见到莫妮卡也不叫了。

今天,莫妮卡却没跑出去,她搬了木椅,爬上窗台,就那么望着白房子看,看啊看啊,琢磨是不是也该叨扰太阳。正午时分,她爬下椅子,叼来玉米饼啃着,干巴巴地啃完,又望着白房子,等晚霞和月亮。

“你在那儿呆了一天?”利威尔对于她的一条裤子能如此干净很不适应,又知道她的脑袋瓜里总是瞎想,也没再问,只是说,“幸亏是夏天,要是秋天,你在窗台上坐一天,就要着凉了。”

莫妮卡的脚丫跑起来有用不完的力气,舌头说起话也有花不完的精力,她每晚在念念叨叨中入睡,留下天上一个愁眉苦脸的月亮,一来二去,月亮不堪其扰,夏末时分,就把屋主人送来了。

那日莫妮卡本来拿了苹果,正没精打采地和骡子分吃,忽地听见响动,是白房子的方向。她苹果也忘了啃,手掌在衣服上胡乱蹭了蹭,翻过栅栏,跑向大道。

一辆阔气的马车,金色的边框,小小窗扇,拉车的白马体格健壮,毛发油亮,马鬃又卷又长。这马车在白房子前慢悠悠地停下,接着,一队马车驶向大道,紧挨着停下,走下些头也不抬的人,卸下一个个或大或小、或长或短的箱子。

莫妮卡再走近些,望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背对阔气马车,脚步站定,正打量玉白色的房子。两步远,一位金发的先生,两手空空,神情放松,并未看向房子,而是转动细颈,望向夏日大道边的茂盛林荫。

莫妮卡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。

一双湖水蓝的眼睛,澄澈温和,他的五官也很秀美,与帕拉迪镇上男人棱角分明、线条凌厉的样貌大为不同。莫妮卡望着他铺满阳光的金发,干净整洁的浅蓝色外套,绸缎料的白衬衣,又想起自己沾满土的衣裳,还被手掌口水蹭得湿漉漉,不由红了脸。她看他看得呆了,先生向她走来,想了一想,“小姑娘,你为什么站在这?”

真是差劲的开场。莫妮卡注意到他弯了腰,很想说我远没有那么矮,但张了嘴巴,舌头又打了结。先生等了很久,眨眨眼睛。

她脖子一梗:“我喜欢这房子。”

蓝眼睛微微瞪大,不知是猜不到她的理由,还是想不到她会如此直接。愣了一瞬,对方笑了,“等它布置完毕,我邀请你。”

他说话柔声细语,与镇上叔叔们的吆喝和父亲的大嗓门都不一样,莫妮卡晕乎乎的,望望房子,又看看他。哪里能白白接收人家邀请呢,莫妮卡想送他些东西,可她只有骡子啃过的半个苹果,哪里送得出去。骡子,天呐,她盯着那几匹打哈欠的白马,流畅的线条,慵懒的模样,和家里脾气古怪的瘦骡子天上地下。

她正悄悄把苹果藏到背后,先前看房子的男主人走过来,“爱尔敏,怎么了?”

先生转了头,“这小姑娘很喜欢我们的房子。”

那位男主人身材颀长,把一半太阳挡掉了,脚上一双高档皮鞋,随着靠近,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,那一定价格不菲。莫妮卡拿着苹果一步步后退,迅而转身,钻过树木,越过栅栏,向家里跑去。

“那小姑娘?”男主人望着远去的小不点,“她跑什么?”

爱尔敏想起女孩灰扑扑的脸,表面泛黄、被啃得崎岖不平的半个苹果,笑出声,“她害羞呢。”

 

两周内,白房子的人家拜访了小镇的居民。

他们最先造访的是大道边的邻居。莫妮卡又一次僵了手脚,只顾盯着金发的先生,全然不知嘴角咧开了傻笑。骡子抬起头,动了动耳朵,呼噜一声,也不曾叫。倒是艾伦,大大方方握住男主人整洁衣袖下伸出的手掌,把汗水泥土的气息与高档香水混合。

“皮特·海勒,”男人说,“一名船长。”

“啊哈,”艾伦松开手,“难怪有茧。”

“不止,”船长笑着说,“还有张铜色的脸。”

利威尔沉默片刻,舒展双臂,“来家里坐吧,”一双细眉得意地扬起,“里面干净得很,不用担心无处歇脚。”

海勒船长个子高挑,肩背壮硕,满头乌发梳得油亮,一对黑眼灵敏有神,鼻梁很高,其下一撇精心修整的小胡子,厚嘴唇,一个光溜溜的方下巴。他的手很大,腿也很长,坐在莫妮卡家的小木椅上,委委屈屈。小丫头一对眼睛转了又转,分不清他和爸爸谁的手更大,谁的腿更委屈。

海勒船长的打扮考究而刻意,时刻不忘一顶黑色平顶高帽,像邮票上的小人儿,好在说话风趣,神态自若,倒削减了滑稽之感。他像油画里的一位绅士,白房子墙壁上挂着的那一幅,尽管那幅画可比船长老上好些年头,莫妮卡仍然这样坚持。

望见油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,利威尔烤了满满一盘莓果馅饼,挎了竹篮,登门拜访。莫妮卡挑了卖相最好的一块,小心托着,递给船长身边的金发先生。她记不清剩下的事了,只知道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,糕点的香气朝宽敞的房屋飘散,洒满长而又长的楼梯,雕花开阔的悬空阳台,圆肚子的花瓶,和稀奇古怪的陈列。它变成了一座甜甜的屋子,棉花一样雪白柔软,面包一般倍感亲切。她做了个很美的梦,被一双蓝眼睛唤醒。

她眨了眨眼睛,金发先生坐在他身边,正把手掌从她的肩膀移开,海勒船长和父母站成一圈,围着她,挡住了窗子的光。

“这条沙发这么舒服?我们三个人都没摇醒你。”船长哈哈大笑,“看来,你真得常来我家做客了,小姑娘。”

 

海勒船长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现,他面容严肃,声音低沉,总是雀跃抖动的小胡子紧绷平直。艾伦点点头,随即取了医用箱,顶着灰蒙蒙的天空出门。

他回来时气冲冲的,顶着一头暮色,差点错过晚餐。

利威尔纳罕,“你和船长吵架了?”

“他老婆。”

“和他老婆吵架了?”利威尔扬起眉毛,“那可不像个会吵架的人。”

“不是,”艾伦咽下鱼汤,抿了抿唇,“我真不知道船长从哪里捞出这样一个……一个……”

他气得又喝了一口鱼汤,“哦,这鱼真小。”

“别抱怨。”利威尔瞪他,“我钓了一天。”

“好吧。”艾伦盯着小得可怜一条鱼,皱起脸来,“海勒知道我平时是帮人看病的,请我去检查爱尔敏的身体。那个人……”

一口气,又不见了半碗鱼汤,“那人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好地方,到处都是旧伤,脾胃很差,肺也弱,连眼睛也……”

他喝完鱼汤的底子,挑出小鱼来嚼,“我很高兴他能活到现在,可他还没我年龄大呢。”

一边检查一边听海勒先生复述病例,艾伦脸都绿了。检查完毕,船长走向阳台,点了一支烟。“我们去过很多地方,看了很多医生,都没什么好转。他不能再跟着我了,必须得休息,我想让他在这乡下静养。你已经知道情况,我出海的时候,照顾照顾他吧。”

鱼骨上方,一双愁绪满溢的绿眼,“那船长,只怕买地盖房子时就打听好了,我算半个医生……再给我一条鱼?”

“没了,”利威尔说,“别抱怨,我钓了很久。”

那漂亮先生,莫妮卡问,他是个布偶先生吗?

艾伦笑了,说什么傻话呢。

但是……莫妮卡咬紧嘴唇,他认得父亲焦躁的神色,每当他碰见情况糟糕的病人,就忍不住和空气发火。那先生想必有一副虚软的身子骨,气得父亲和鱼斗气。

她又想起他浅蓝色的外套,绸缎料的衬衣,宝石似的眼睛,他是个布偶先生吗?手也软,脚也软,一碰就倒,一扯就烂,露出棉花,棉花。

爬上床时,莫妮卡又在念叨,月亮啊,亲爱的月亮,给布偶先生点健康的精神吧,他有那么漂亮一栋房子,应该和石柱一般硬朗。

过了会儿,莫妮卡打了哈欠,迷迷糊糊地想,月亮不会管如此细致的事。

我来吧。她的被子在脖颈下卷成一团,脸颊埋进枕头,我来吧,我这么健康,只要我和他呆得久些,他会好起来的。健康的气息不是到处飘吗?父母和她,还有那头骡子,不正是住得太近,才圈住了健康的脚步,很少生病吗?

我来吧,她想,我来把健康的气息传给他。

 

皮特·海勒那年二十八岁,模样周正,身板挺拔,每停一处地方,便眯起眼睛远眺。这是个几近废弃的小镇,码头也如此荒凉。他真是经验不足的船长,如果他跑得更久些,就该知道,这是个不吉利的码头,除了卸货,就是凶杀和自杀的现场,海里的死人都比岸上的活人要多。

披着霞晖,掠过树荫,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,向着码头跑来,离得近了,海勒才看清,那人浑身脏土,将暴露的皮肤切出道道灰斑,衣袍破破烂烂,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,下摆碎裂,露出瘦成骨片的小腿,血流不止的膝盖,鞋子不见了,脚掌从碎石上磨过。

那个人站不稳了,朝着船长的方向软软倒去,攥紧他的胳膊,像临时寻找借力点,又像早认准了他。海勒蹙起眉头,对方脏乱的衣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,从胸口到下摆,一瞬间,他像一头看不出物种的小兽,奄奄一息,有一张红褐色的肚皮。

“你杀了人吗?”

那人一抖,金发如一捧稻草,“不,不。”

“这是你自己的血吗?”

“求你了,”对方的手掌攥紧了他的胳膊,那掌心有几个血泡,“把它当成猪的血吧。”

“我不认得你,我也不能——”

“带我走吧,”对方把他的胳膊攥得生疼,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向手掌,“带我离开这儿。”指甲嵌住他的衣袖,对方快速回头,望了望来时的林荫,又看向他,蓝色的眼珠溢满了乞求,在火霞之中盈了血色,“我会死的,求你帮帮我,如果被赶上,我会死在这里。”

或许仅仅是不愿他烦人的手掌再掐着自己,海勒将他抱起来,他真轻,轻得海勒几乎怀疑那些骨头是假的,这是个木偶吗?船长翻出自己的旧衣裳,去扯对方的袍子。

“我可以自己——”

“那样太慢,得赶快把带血的衣服处理掉,况且……”海勒心下一沉,褪去遮蔽之物的身体满是淤青和伤疤,皮肤白而病态,像死鱼的肚皮。海勒扯过对方肋骨分明的胸膛,瓮声瓮气将外衣套上。那人咬紧嘴唇,“我不会死在船上……别担心,不会给你惹麻烦。”

船长瞪他一眼,对方的脖颈软绵绵的,方才奔跑的力气全没了,几乎全靠紧绷嘴巴的一口气撑着,才没让身体散架。他的一张脸平板木然,任由海勒的手掌擦过大腿,将裤子套在他身上。

没有几块好皮。

他等着海勒问话。船长什么也没说,只是拧紧一对浓眉,撕碎染血的脏衣服,埋了一些,扔了一些,处理干净。蓝眼睛的目光追随海勒,待处理完毕,他神情一松,“……谢谢。”

海勒拿不准那是不是一个笑,但他总归看起来有些活人气,大概真的不会死在船上了。“别急着放松,我不会白救人,你得付我报酬。”

“您想要什么?”

“这可说不准。”

“什么都行。”蓝色变得淡漠,化作两潭死水,“只要能带我离开这,要什么都行。”

海勒毫不怀疑,只要船一行驶,哪怕要挖那人的心出去卖钱,往他的脑袋上崩子弹,他也会欣然接受。船长见过这种眼神,这种只求一瞬的解脱,什么也不在乎,连自己的身体和心也不管不顾的眼神,但它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,一个即使蓬头垢面,遍体鳞伤,也难掩年轻的人身上。

船舶再停时,年轻人费力睁开眼,疲倦地眨了眨,“我还好。”

“我知道,我可不会花钱买尸体。”海勒并没有那么心疼自己的腰包。冷风灌满了宽松的旧上衣,年轻人的上身像一戳就破的皮球,挂着两个鸡爪似的手掌,海勒问,“你会用针线吗?”

他点了点头。

海勒将针线盒递给他,“自己改一改衣服,海上风冷,我可不想你吹出毛病。”尽管你毛病已经不少了。“第一条报酬,你的名字。”

“爱尔敏……”他穿好针,呆了一呆,盯着针,似乎在思考该不该用它戳破手指,“您不需要知道我的姓……我不会再用它了。”

航程结束的夜晚,天空不见星星,一轮明亮孤月,海面平静,色泽深沉。海勒走向甲板,爱尔敏站在那里。

他的针脚功夫不错,将宽松的旧衣服改得平整合身,灰黑的上衣,棕褐的裤子,在夜下更不起眼。他背靠扶栏,金发被夜晚的微风轻轻吹动,脖颈仰起,澄蓝的眼珠看向月亮。

海勒放缓了脚步,似乎再走上几步,甲板就会塌陷,扶栏就会断裂,爱尔敏会跌入海中,化为碎末。他在爱尔敏面前停下,还好,甲板结实,栏杆完整。

蓝眼略微一转,望向他。

“我直说好了,”海勒清清喉咙,手指拨弄怀表,“我想要一位妻子。”

那眼睛一眨。

“我很能赚钱,但这事无趣,我想找一个人,让我为他花钱,也能让我把赚的钱交给他。当然了,他最好能关心我,像个真正的妻子……或许,我也想要一个孩子,等他长大,我能教他开船,谁知道呢。”

蓝眼睛望着他,“您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,先生。”

“我足够清楚。”

“您只是孤独。”

“你难道不孤独吗?”海勒说,活动曾经被掐痛的胳膊,回忆翻涌夕阳的眼睛,“只怕不仅仅是孤独。”

“就算这样,您不能向我寻求这些,您看到了……”他偏过头,月光抚过的地方,一道淤紫,和若隐若现的掐痕。“我没什么好处,也没有心。”

“这可和你求我带你上船时说的差太远了,”海勒笑起来,黑眼睛锐利地盯住他,“你想要的只有那一个下午,对吗?离开那里,之后,受到强暴,受到杀戮,受到买卖,都无所谓。你确实没给我的船上添一具尸体,你想不想给海里添一具,我可说不准。”

“您想说什么?”

“我想说,爱尔敏,你没你以为的那么想死。整个航程你都没跳,不会是怕吓着我吧?”

爱尔敏没有说话。

“你不想要以前的姓了,愿意让我给你一个新的吗?”

他听到一声神经质的轻笑,“这算是求婚吗?”

“水平很差,我知道。”船长伸出手。

爱尔敏双手松开栏杆,握在一起,低着头,“您根本不了解我。”

“没那么重要,”船长的眼睛黑得发亮,“要我举手举到酸吗,海勒太太?”

沉默良久,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,爱尔敏握住他的手。

这手掌可太小太糙了,海勒想,他揽过僵硬的身躯,瞥到一掐就断的一对脚腕。

从那以后,爱尔敏跟随海勒行船。他依然喜欢甲板,常躺在上面,头枕双臂,看白云舒卷,也常趴着栏杆,看海波阵阵。久而久之,他的发丝,肩颈,手指,被海风揉搓,染满海的味道。海鸥也认得他,胖身子,白翅膀,飞来飞去。他的金发比以往光滑些许,眼睛也漂亮许多,少了戒备恐惧,惬意安然。

他有一个久经饥饿的胃,海勒尽了最大努力,也没办法把它撑大一点,好在他终于长胖一些了,尽管双肩依然窄得可怜,骨骼和皮肤间却终于多了些血肉,不再像一口气吊着的人。

有几趟行程,海勒在泊船时与妇人交谈,询问药膏与秘方,又想办法从商处弄来,抹他的处处伤痕。

“它不可能变得好看。”爱尔敏说。

“还是得弄淡一些,你愿意每天看见伤吗?”

蓝眼睛黯淡一瞬,接过药瓶。

每到航程结束的时刻,面朝大海的旅店中,海勒伏动的身躯,挡住窗边月亮。

初次的尝试中,爱尔敏双脚痉挛,身躯僵硬,牙关颤抖,呼吸急促,船长放开他,看着他布满冷汗的脸颊,不曾询问。他坐起身,望着远处海波,忆及夕阳码头,闭上眼睛,将阴影与沉痂关闭,搂住海勒的脖颈,在有力的臂膀航船中摇晃颠簸,不曾打翻。

烛光摇曳的床边,爱尔敏说,“我想学习识字。”他双目明亮,闪烁热切的火光,嘴巴是一条平直的线,看不清是否因承认不识字而脸红。

海勒大笑起来,抹掉情事汗水,拽过上衣,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,借着灯光,开始书写。暖黄的光芒笼罩纸笔,小床,和赤条条盘腿对坐的两个人。爱尔敏聚精会神地大声拼读,早已没了半点身为文盲的害臊。海勒一边惊叹于他记忆之快,一边望着那对刀锋似的脚腕犯愁,

海风吹入窗子,手臂相怦,海勒一激灵,这才想起汗水早已没了,对方冷得像个石块。他立刻将爱尔敏塞进被子,对方一愣,早想不起何时脱过衣物,只是又要了纸笔,抱在枕边研究。

这是海勒第一次见到蓝眼睛熠熠生辉,见到笑容在他白净的小脸停驻,真心实意。海勒又等了一会儿,吻了吻他,说以后再学,搂紧对方,待对方熟睡,再吹灭蜡烛。

他的伴侣常在黑暗中噩梦频频,只有近年来,彻底熟悉了他的存在,与他同寝时才好一些。海勒不曾问那些噩梦是什么,正如他不曾问爱尔敏过去的经历,问那一身的伤痕,染血的衣袍,和不识字的舌头。

海勒教给爱尔敏单词,拼音,文法,又教他算术,几何,图形。每每入秋,他怕甲板令人着凉,要爱尔敏少去,对方便抱着字典,在船舱中看上一天。

哪里有人真的研读字典呢,海勒摇头,决定下次停船时为他买点小说。

金色的脑袋从书堆里探出来的时候,海勒想,哦,他的眼睛原来能这么亮,亮得令人手足无措。

不久,他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套了一枚戒指,闪亮的碎钻,一片星河。

后来,爱尔敏的身体再度恶化,他受不住海风,在航船上呕吐,于深夜里失眠。海勒带他走遍各个港口,拜访医生。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摇头:先生,他底子本就不行,脾胃太差,心肺的功能先天不好,腿脚不便,现在腰腹又有病。他可以养,但健康不起来了。

海勒不信,想停了航船工作,走遍城市,再看些医生,爱尔敏止住了他。

“你对我很好,不用做更多了。”爱尔敏双眼温和,海勒已很久想不起它们在那个下午的样子了。“皮特,你并不活在戏剧里,我没办法让你成为英雄。”

“我没——”

“先生,记得你给我的小说吗?”蓝眼睛一眨,他微笑着,“你还活在骑士的梦里呢。”

“是啊,我得承认,你总是聪明,”海勒说,“那么,你更不该认为,我不乐意做这些事情。”

爱尔敏摇摇头,“已经够多了,我——我根本不值得。”

他攥紧了拳头,那五指之中,是午后树荫之外的过往,逼他孤注一掷投向航船的过去,“你想知道吗?”

海勒握住他的手,一根根掰开,“如果你想,可以告诉我,但是,它不会改变任何事。你是我带上船的,我既然救你,便不会因为你以前是什么人而改变主意。”

三年后的夏日,镶有金边的马车中,海勒望着一对蓝色的眼睛。那双眼仍平静放松,却少迸活力,海上行船的那几年,它们曾闪烁兴奋的光亮,喜悦灵动,眺望波涛,像孩童的眼睛,直到病痛将光芒从眼底碾碎,将双脚从甲板抽离。

“你在这里好好休息,我每年会回来看你。”海勒按着绸缎衣袖下伸出的手,它细腻不少,茧也变得很淡,如果不撕破这层层叠叠的伪装,海勒太太倒真像养尊处优的人了,“我知道你想念海上,但是,你已经不适应它了,你差点被它折磨得脱形……留在这里,活得久一些吧,就当是为了我。”

临行前,海勒拉开卧室的抽屉,取出一把银枪,“我不在的时候,如果遇到危险,你就——”他顿住,垂下肩膀,“我想你会开枪。”

爱尔敏问,“你后悔吗?”

“不。”海勒坐在床边,伸展双臂,把看见枪支后浑身紧绷的人拉过来,“如果你不曾听过它的声响,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。”

他勾了勾对方小指,“要送送我吗?”

“我还以为——”

“当然,”海勒搂住他,“那不会改变任何事。”

送别的那天,爱尔敏的蓝眼珠被朝阳刷上一层琉璃色,它们远望海面,流光溢彩,生动许多。那眼睛真好看,莫妮卡暗叹。

海勒先生显然也这样想,他捧起爱尔敏的脸,动作很轻,像抬起一片树叶,紧接着他吻他。

“噫!”莫妮卡一激灵,搓搓手臂,算啦,他们要一年见不到呢,想怎么亲就怎么亲。

同样肩膀一抖的还有艾伦,他嘴角下撇,哼了声,又忽地亮起眼睛,兴味盎然。

“呀!”莫妮卡回头时,父母已拥吻上了,又急切又大胆,倒像他们才是久别之人,看呆了船长夫妇。

“看见呆瓜让人心情愉悦。”艾伦后来说,“我可没有瞎矜持的臭毛病。”

他当年和利威尔的决斗摧毁了半车玉米,求爱时,老驴车的声响每天压过大道,从镇东走到镇西。成婚后,莫妮卡到来之前,每个夜里,挥汗恩爱的情侣令夏夜的蟋蟀也羞于发声,败下阵来。等莫妮卡出生,她的嚎啕大哭又和倔骡子的叫喊一道响彻长空。

耶格尔家从不安静,它轰轰隆隆,不眠不休。

 

初秋时分,莫妮卡要上学了。她抗拒的叫喊传声十里,骡子也跟着凑热闹,叫得欢实起劲,引得左邻右舍半个身子探出栅栏,艾伦愁了一张脸也拽不动她,朝天翻白眼,只觉自己像个呆瓜,而莫妮卡是个喇叭。

他把鞭子一扔,扭身去敲白房子的大门。很快,爱尔敏跟在艾伦身后跑出来,围裙还没解下,手指在白毛巾里动来动去,双眉蹙起。那蓝眼睛真严肃,都说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最可怕,莫妮卡被唬住了,不敢吱声,骡子听她不哭了,也抬起头,长耳朵蹭着莫妮卡的指关节。

两双呆愣愣的眼睛瞅着他,爱尔敏轻叹一声,确保手指擦干净了,试探着拍了拍莫妮卡的肩。莫妮卡闻到他身上咖啡的香气,“你想劝我去上学吗?”

“你应该去。”沾骡子的光,莫妮卡不用仰头,他也不用弯腰了。爱尔敏想了想,“如果我能上学,我就会去。可惜我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了,只能在家做早餐。”

“你很遗憾这件事吗?”

“是的。”那眼睛里忧伤流淌,把咖啡和糕点的香气都冲淡了,“我不是在干涉你的决定,只是建议——”

“我去上学。”莫妮卡咕哝着,为了掩盖太快妥协的尴尬,咳了咳喉咙,咕哝着,“我去试试。”

艾伦啧了一声,重新攥起鞭,朝邻居点点头。爱尔敏心情不错,还摸了摸骡子的耳朵,骡子双耳一动,细眯的眼睛追着他瞧。

“我听您的话去上学,”莫妮卡的手指点着下巴,双眼轱辘,“您晚上可要把烤好的糕点给我吃。”

临近午间,艾伦赶着骡子回来,撑在窗台前,面朝白房子,长吁短叹。“你说,莫妮卡怎么总听爱尔敏的话?”

“很简单,”利威尔一声轻哼,“他和这丫头一样,是个傻子,只有傻子才想上那所学校。”

傍晚,艾伦又赶着骡子回来了,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莫妮卡。小姑娘三口两口吃了晚饭,又一步并作两步跨上白房子的台阶,踩着柔软的地毯,吞咽糕点。她说得热闹,爱尔敏也坐得端正,听得认真,眼睛一眨不眨。艾伦看了好笑,“你这么想去上学?”

“如果有可能的话。”

“我看卡伦女士是个好人,我如果把你送进教室,她会允许你旁听。”

那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。

“爱尔敏·海勒,”艾伦张口叹道,“你那么想让别人知道你是个文化不高的有钱人吗?你就算再年轻,也比那些丫头大上许多,他们会嘲笑你的。”

“我不是很介意,嘲笑或是其他事,但是如果——如果我在那里会影响莫妮卡和同龄人交往的话……”

“我也不介意。”莫妮卡咽下最后一块糕点,“那会叫我出名,至于这个,我从小就会应付出名的情况了。”

“没心没肺,”艾伦捏了捏她的脸蛋,瞟向餐盘,“天呐,丫头,你把它们全吃了?利威尔准会为了你的牙齿生气……也该给我留一块呀。”

莫妮卡第二天起了大早,穿戴整齐,叼着还没啃完的玉米饼,敲开白房子的门。爱尔敏当真准备了旁听用的纸笔,揣在皮包里,站在门边,有点犹豫。

“骡子车你不介意吧?”艾伦摘掉草帽,故意行了个滑稽的礼,“这丫头说你坐着皇家马车来这儿的。当然,你就是介意也没办法,我们家只有这一头骡子。”

爱尔敏坐上骡车,打开小布裹,莫妮卡立刻被新烤的面包收买,玉米饼抛掉一边。艾伦皱皱鼻子,叼着莫妮卡吃剩的玉米饼,自己一口,骡子一口,向学校赶去。

傍晚回家时,爱尔敏仍捧着纸笔写画,莫妮卡和艾伦谁同他说话也听不见,直到骡子叫了一声,他才抬起头,用力挤了挤疲累的眼睛,跳下车。

往返一周后,爱尔敏抱着一盘新烤的点心来到耶格尔家,糖浆挑逗艾伦味蕾的时候,他说,“我不再跟莫妮卡上学了。”

“怎么不去了?”艾伦一噎,沾满碎屑的手指攥了拳头,“那些家伙欺负你?说难听的?”

许多情绪从蓝眼睛中闪过,爱尔敏摇摇头,“不是这样,”他思索着,“学校教得简单,词句我都认得了,算术也不比船长教过的难,还有……”他无法控制双眉的聚拢,“那学校花三分之二的时间教授烹饪和缝纫,我不觉得他们应该先教这个,这太——太——”

“太傻了。”利威尔抱着双臂,眼睛发亮,踢过凳子,不由分说加入谈话,“听那些老家伙唠叨,‘Omega要先学家务,至于识字,认得名字就行,数学,给点皮毛,数得清钱就成’,指望那种学校教你多少东西?傻透了,它除了把你拧成一朵蔫吧花儿什么用也没有。”利威尔扬起眉毛,“我很高兴你不再是对随便一所学校都抱有幻想的傻子了。”

艾伦得意地笑道,“他当年和老校长吵架被开除了,哈,整个学校都记得他的名字。”

“但是莫妮卡——”

“她当然得去,那丫头太好动了,需要安静一会儿,”利威尔说,“她不傻,知道什么知识该听,什么话当废话。”

又过了几天,莫妮卡放学后,利威尔和他说,多去海勒先生家玩玩吧,带着书包。

“可是他不上学了。”

“傻姑娘,学校里有没有人嘲笑他?”

“没有几个……至少没当着他的面。”

“但她们是不是不怎么和你说话了?”

莫妮卡低下头。

“去吧,”利威尔说,“他会很乐意看你的课本。”

“还有,”他叫住急匆匆跑出家门的莫妮卡,“交往那些没笑话他,也与你照常说话的姑娘。”

 

入冬,利威尔扛着猎枪,拖着半只鹿,敲响白房子的大门。

开门的一瞬,蓝眼睛扫过猎枪,闪避一下,“我没想到你会打猎。”

“你想不到的事可多了,”利威尔收起枪,扬扬下巴,“请我进去吧,你处理不了鹿。”

爱尔敏挡在门前,若无其事地笑笑,“不劳烦了,我能行。”

利威尔瞥着他雪白的袖子,眉头拧紧,“别蒙我,你连一只鸡都提不动。”他毫不客气,拖着鹿,提着枪,从爱尔敏身边挤进屋子。

利威尔一进屋便直奔厨房,自顾自拿了刀处理猎物。爱尔敏不发一语,拿了另一把,走到他身边,从另一端处理鹿皮。

“我可不知道,给动物扒皮掏内脏的活你也能干。”利威尔的眼皮底下,爱尔敏一双血淋淋的手掌,“真正穿上等料子的呆瓜干不了这种粗活。”

“我以前做过这些,”爱尔敏说,“做过很多年。”

“有人打过你吗?”

他眼皮一跳,并未理会。

“如果没人逼过,鸡爪子可练不出这种速度,你的胳膊要疼一下午了。”

爱尔敏仍不说话,由于低头的动作,刘海擦过鼻尖,眼珠专注到显得有些木讷。

利威尔等了一阵儿,“你用过枪吧。”

爱尔敏浑身一僵。

他放下刀,背靠石桌,双手攥紧,眼睛闭了一闭,忽而两腮一股,脖颈一倾,几乎要吐了。顾不上擦手,满掌的血糊了下半张脸,又染了大片围裙,他弯了好一阵儿腰,也没能吐出东西。利威尔一直盯着他,等着他拢紧双掌,抬起低垂半晌的头颅,收起细小的颤抖。

爱尔敏睁开眼,两潭死水,“要断绝和我的来往吗?你和艾伦,还有莫妮卡。”

利威尔将紧绷的目光从海勒先生失魂落魄的脸上收回,“为什么?”他缓和语气,露出今早第一个好脸色,“你再也不会用它了,这在我眼前明摆着。”

利威尔把爱尔敏拽过来,和染血围裙抱了满怀,既郁闷这傻瓜脑袋找不到肩膀,又纳闷这不矮的个子怎么只剩一身排骨。

 

船长与圣诞的冬雪一道回了家。海勒一家烧起暖烘烘的壁炉,拿出熏肉、蛋糕和烤鸡,邀耶格尔家一起过了圣诞。

炉火之边,爱尔敏捧着热腾腾的茶,望着窗外不停的飞雪,和船长说,给我一些花种吧。

我想试试院子里,能不能种出鲜花。

 

大雨瓢泼的夏夜,爱尔敏提着灯笼,踩湿了一双鞋,走向拍打与呼喊阵阵作响的大门。

耶格尔一家委委屈屈挤在一柄大黑伞下,大人的斗篷边缘湿透,莫妮卡被他们围在中间,衣物干净,却把脸埋进了爸爸的斗篷。

隔着栅栏,艾伦瞥到他黯青色外袍里雪白宽松的睡衣,扯了一个无奈的苦笑,“雷声很大,闪电也频,这丫头非得看看你有没有事。我和她讲,你住那么结实一栋房子,雨浇不坏,可她不听。嗨呀,只能带她过来了。”

一行四人穿过小径,跑近白房子宽敞的屋檐下面,等收了伞,莫妮卡才把脑袋探出来,朝爱尔敏看看。

“现在看到啦,丫头,他好好的。”艾伦摸了摸她的耳朵,它们早红透啦。

爱尔敏把耶格尔一家请进房子,白玉的房子里灯火通明,他本还不曾睡着。他脱下他们打湿的斗篷,取来披肩裹上,又捧来滚烫的热可可,以免淋雨着凉。

等雨停的时候,大人们低声谈话,放心下来的莫妮卡困极了,热可可还未温暖胃部,她的眼皮已开始打架。她只想着布偶一样的先生哪里受得住雷雨天呢,他会在雷电声中摔倒,变成软绵绵一滩,要等人抱起来不可——雨天的每一个布娃娃都是这样。直到看见他,打着伞,站得直,睁着神态困惑一双眼睛,她才想到,哦,他不是布偶先生,他一点也不怕暴雨天嘛。

“但是……骡子……一个人在家面对雨天。”

“这傻丫头,”不知是谁在叹气,笑着,“又开始念叨骡子了。”

等了一阵儿,大雨依旧不停,爱尔敏请耶格尔一家住下,明日再走。

“但是客房——”利威尔相信自己的不曾蹙眉,连鼻翼也没动一下,但爱尔敏眨了眨眼睛,“是干净的。”

利威尔有些不好意思,整张脸不自在地板起来,艾伦于是站起身,引爱尔敏离开,“带我去看看吧,海勒先生。”

这栋屋子有三四间客房,床铺宽大,柔软整洁,地毯不积灰尘,挂毯颜色清晰。二楼的角落,是一间育儿室,打扫得很干净。

“请原谅,我并不记得你有孩子?”

爱尔敏站在育儿室的门边,走廊的烛灯照亮雪白的长袍,艾伦看不见他将手指藏在哪里,缩在青外衣的袖子里了吗?“我们曾经有一个机会,没能抓住,”他轻声说,“你知道我的身体状况。”

“你想留给客人家的孩子用吗……我的莫妮卡也过了使用育儿室的年纪。”

“我想,是建筑的那些人弄错了,”爱尔敏说,艾伦现在找到它的手了,它们在外氅的宽袖下彼此触碰,将雪白的睡袍遮了起来,“皮特和我还年轻,他们以为……”

“别担心。”艾伦说,“这地方有的是用场,你的船长会用礼物把它堆满。”耶格尔朝天翻白眼,“他赚钱花钱,就像大海吐泡沫,完全没个头。”

“走吧。”爱尔敏解放双手,等艾伦挪动脚步,轻轻关上育儿室的门。他沿着烛灯打亮的厅堂走远,身边是客房的扇扇门扉。

艾伦忽然停住脚步,“太太,”他扬起嘴角,打量干净的客房,“你每天都打扫这些客房,是想请镇上人的客吧?”

“我——”

“你不敢邀请,觉得自己没有朋友,”艾伦走上前去,感到不可思议,“你怎么会这么想?在你有这样一张脸蛋,这样一副脾气的情况下?”

“我——”

“如果你能做好不因为准备宴会累晕的准备,我就帮你发邀请,”艾伦大笑,“我那骡子太显眼了,没有谁会落下。”

艾伦当真赶着他的骡车四处登门,向全镇的居民发了邀请。利威尔踩着清晨的露水,敲响白房子的门。“别和我说你能行,你根本不知道要准备多少东西,就算你知道,如果你累倒了,艾伦会骂死你。你难道以为他脾气好吗?”烟灰色的双眼高傲地一眯,“他唬不住我,但是他发火没几个人不怕,我不认为你乐意尝试。”

宴会热闹非常,客人夸赞海勒太太,夸他绝妙的手艺,亮丽的衣着,又夸他漂亮的容貌,温和的脾气,更少不了当着他的面夸赞船长,哪怕他们只同他闲聊过几个星期。起初,面对各色夸赞,爱尔敏还会脸红,小心翼翼地应着,过了一会儿,他只是默默点头,面容平静,双目出神,全不记得人家说了什么。等到谁家女儿谈起久置不用的钢琴,客人轻声唱起歌来,他避开拥挤热闹的人群,坐在窗边一角,望向窗外花园。

他这主人当得不怎么成功,哪有招待到一半自己缩起来的道理,尽管宾客玩得尽兴,白房子再未举办聚会。莫妮卡是这房子永恒的常客。她在放学后赶来,在周末赶来,暑假时刻,更是直接住进海勒家里。

“如果你想去,那就去吧,”艾伦笑得狡黠,“唔,只剩一头骡子,我还顾忌什么呢?”

她不明白父亲在笑什么,利威尔抱紧双臂,鼻孔朝天,发出一声轻哼。

船长带来的花种已变成了盛放的蔷薇,红的、紫的,紧紧簇簇。莫妮卡以为会看到更精美的花园,但爱尔敏并不这样准备,白房子的花园是一团烈火,一匹紫绸,没有繁多的样式,不见讲究的布局,只是绽放,绽放,把生命的气息聚在一起,永远盛开着,只要打开窗,打开门,就能与之撞个满怀。

她喜欢看他在花园中忙碌的样子,淌过金发的朝阳钻进花丛,花丛将他白衣袍的下端隐没,盈亮的蓝眼睛静静低垂,喷壶和剪刀在手指上灵巧变换,阳光与清风抚过身体的时刻,白皙的皮肤也透亮起来,令他像圣堂的绘彩玻璃。

莫妮卡心思简单,从不吝于承认,他长得漂亮,她喜欢多看看漂亮的人,又怕他是布做的,棉花填的,有个小伤小痛就散,便总往他家跑。“你这丫头,着了魔似的,”艾伦弹他的脑门,又眉开眼笑,“像我的丫头。利威尔当年,有帕拉迪全镇闻名的美貌,当然,也有附近三个镇都惹不起的拳头。”

莫妮卡天天看利威尔的模样,风里来雨里去,沙土和蝉鸣之中,倒忘了他欣赏精雕细琢的鼻尖,如水底深色卵石的双眼,只记得他韧瘦的腰,有力的手指,线条流畅小臂。如果提起母亲,她首先想起的总是他健康的躯体,倒从不曾研究,他的相貌是不是动人。可海勒先生不一样,他的身体像个虚架子,隐在上好的料子后面,虽然看不见,也像玻璃打造的,推不得,碰不得,只有一张面孔是真实的。

他的眼睛和帕拉迪镇的每一双都不同,从不生气,也很少激动,惬意轻松,望着他的眼睛,只觉时间都过得慢了。莫妮卡没见过这样的眼睛,望着父母时,她总觉得精力充沛,要往田里跑上一跑,和骡子闹上一闹,但是坐在爱尔敏身边,望着他侧脸上浅而明亮的蓝眼睛,她会困倦,会在白房子的任何一块地板,任何一张小床上睡着。

她在白房子里有了自己的卧室,是暑假时分她要来的,正处主卧的对面。床垫宽大舒适,被子捧在手心,像一捧水溜过,舒服得令人尖叫。她拽着舒服的被子,将自己裹成蚕蛹,却翻来覆去,睡不着觉。

以往的夏夜,耶格尔的家中,艾伦会绕着小床走来走去,双手不断作响,驱赶蚊虫,也打死几只,还碾上一碾,惹得利威尔踢他小腿。莫妮卡在手掌的拍打中睡着,又在蚊虫的嗡鸣中苏醒,打着哈欠喊艾伦的名字,等对方的拖鞋折磨地板的声音传来,她又把头埋进枕头里笑。她喜欢那时的夏夜,吵闹,烦扰,一觉过去,睡得浑身酸乏,腿上叮了红包,心却腾腾地飞起来。

睡不着的莫妮卡打开房门,走廊的烛灯未熄,白房子似乎每个晚上灯火通明。她敲响对面的房门,小心地推开,爱尔敏从一本厚厚的书中抬起头,鼻梁上架了一副大大的方眼镜,一手揉着额头,一手握着帕子,右眼流着泪水。莫妮卡吓了一跳,“您很难过吗?”

“不……没有。”

“您头痛吗?”

爱尔敏一僵,摇摇头,放下手指,扯一个浅笑,收起眼镜和帕子,走到门边,“睡不着吗?”

“是的,”莫妮卡低下头去,“我还是更喜欢家里的硬板床……对不起。”

“没事。”爱尔敏取来厚披肩,把莫妮卡也裹进去,提了灯笼,“走吧。”

半夜开门的艾伦又是恼又好笑,“我可没见过你这么恋家呀!”

精神充沛的时刻,莫妮卡喜欢爬道旁浓荫里的大树,这习惯从小就有,起初是利威尔追到树下,“快点下来,”他说,“你掉下来我可不管。”莫妮卡不下树,也没跌下去,总是等利威尔已没了办法,艾伦要回家时,才从树上爬下来。她现在仍喜欢爬树,从树上眺望白房子视野颇佳,圣堂的彩玻璃成了圆圆的金脑袋。

此刻双亲经常不在家了,连骡子也被牵走,爱尔敏站在树下,喊她下来,她觉得漂亮先生仰头担心的样子好看,动也不动。那先生可不像利威尔,他既不想骂他,也不会爬上树把他揪回来,几乎摆明了拿她没办法,转身进了屋。过了挺久,爱尔敏回到树下,带着香气喷喷的新鲜糕点。“你知道,我不会爬树,”他说,“我也很矮,够不着你,所以,你如果不自己下来,我就不管你了。”她蹭蹭树干,最终在香味的勾引中爬了下去。

海勒船长每次回家,都带着满满一马车的礼物。用过晚餐,船长会和海勒先生坐在一起,催着他一件件拆礼物,每次都非得等他全部拆完,才肯休息。

他送给他料子上等的里衬,色彩明丽的外袍,款式时髦的帽子,扬言要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,夸张到把对方惹得有些恼,完全不想穿出去,才哈哈大笑着停下。他还给莫妮卡带了小裙子,给利威尔带了衬袖,给艾伦带了手杖。“去吧,”船长将礼物一个接一个摞进莫妮卡小胳膊围成的怀里,“快跑,送给你爸爸妈妈。”

莫妮卡摇摇晃晃跑远,船长撑着门望她,双眉一动,心情不错,手掌攀上爱尔敏的肩膀。

利威尔对着礼物摇头,说这太干净了,根本舍不得用,平白收了个祖宗,艾伦倒受用极了,揣着黑而光亮的手杖出门,将草帽当作礼帽行礼,还用手杖戳戳骡子的大屁股。

船长回家时,总是带回大量书本,莫妮卡白天在船长家的小床上趴着,脚丫一碰一碰,看着故事,也忘了时间,等到肚子咕噜作响,才觉得饿了,而房子里没有午餐的香气,那么爱尔敏在做什么呢?她有点担心,怕彩绘玻璃碎了,轻手轻脚走过去,小心翼翼敲了敲主卧的门。

过了阵儿,门开了一条小缝。“莫妮卡?”

透过门缝,房间内窗帘拉得严实,船长高大的身躯平平展展,身上盖了一条小毯,鼾声起起伏伏。

“我……我饿了。”

“哎呀,天呐,”爱尔敏抱歉地笑笑,揉了揉她的脑袋,披上外袍,赤脚绕了一圈,踩上拖鞋,走出房间,轻轻关上门,急匆匆下楼,朝厨房走去。

“您还没饿吗?”

“我……”他想了想,“我胃口从来不大好。”

“那真遗憾。”

“好啦,至少你不会饿肚子了。帮帮我,一会儿把皮特叫醒。”

莫妮卡答应下来,午餐的香味飘出来时,她跑向楼梯,却被一旁的镜子吸引了目光。

她这才注意起自己的相貌,盯着小雀斑,凸眼睛和方下巴,有点难过于自己不够漂亮了,但当她试着将爱尔敏的样貌放进镜子,立刻觉得少了些什么,纵使那眉眼好看,却连镜子都存不住它。她那时还小,分不清健康的力量对美丽的影响。

船长回家的时间总是短暂,两周后,他再度出海远航。再没了人陪海勒先生去镇里散步,莫妮卡自告奋勇揽过这活儿。

她起初还记着走慢些,不一会儿就跑起来了,只顾往前窜着,捉虫扑蝶,只当身后还是爸爸妈妈,等她跑到半山腰,回头望时,看见爱尔敏,才想起来,自己本是来陪别人散步的。他那么一个玻璃人,怎么爬上这山的呢,就连与他她同龄的一些男孩女孩也爬不上来呀,她可能永远想不透他哪来的力气,也就不再去想,拉着他在大树边坐下,指着山路的风景给他瞧。

他们出门时已是傍晚,秋季,天黑得早上许多,爱尔敏催她下山,她一经犹豫,略一耽搁,天已彻底黑了下来,云层很厚,将月亮遮住,这下成了爱尔敏不肯走了。

他靠着树坐着,在黑暗中,双手搂紧头部,动也不动。莫妮卡去拉他,他浑身一抖,双手搂得更紧了,脑袋向膝盖藏去,“不……别……”

莫妮卡慌了,去掰他的手,他不知哪来的力气,莫妮卡差点跌了个跟头,才将他的手掌从头上扯下,抱在自己胳膊中,“是我,是我,先生,我是莫妮卡。”

“……莫妮卡?”

她怀里的手掌松了力道,“你在……”他只吐了几个字便不说话了。

“我们下山吧,先生。”她这样说,站起身,望着黑漆漆的道路,犯起怵来。

他没回答,过了会儿才说,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她又在他面前蹲下,凑近了,“您看不见,对吗?”

“近两年……我开始夜盲”

她没办法带着黑夜里是个瞎子的先生下山,这才真的急了,只怨自己不该乱跑。好在灯笼的光亮出现在路上,艾伦和利威尔找到山腰,光亮中,她看到板成恶煞的两张脸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她盯着父亲脖颈的青筋,只觉得艾伦要照着自己的脑袋掴一巴掌了,那大手朝她袭来,却只是把她拽过来,艾伦蹲下,脑袋撞到她小不点的肩上,一瞬间她怀疑艾伦要哭了。“行了,找到就好。”艾伦把她的手掌递给利威尔,又走到大树边。“上来。”

“我可以——”

“给我闭嘴。”

爱尔敏像一个布袋子,艾伦随便一颠,就把他背在背上。莫妮卡攥着利威尔的手,一步步朝山下走,走了一会儿,利威尔和他说,提着灯笼去爸爸那里吧,给海勒先生打些亮光。

那么您还看得见吗?

我?利威尔轻嗤一声,全镇人夜里的眼睛也比不上我。

下了山,爱尔敏想自己走,艾伦不肯,他只要轻轻一颠,就没人能从宽背上爬下去。回到家里,艾伦已累红了半截脖子,汗水爬满了手掌胳膊。

爱尔敏站在白房子的屋檐下,望着艾伦的背影出神,好似一切的景象远去了,只剩下这么一个人。

“先生?”莫妮卡碰了碰他的手,凉得像冰,可是怎么会呢,它们在爸爸的脖子上围了一路呀,“您在哭吗?”

“没。”她听到一声笑,但爱尔敏仰起头,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了。“我从来没有……莫妮卡,除了皮特,我从没有一个……”

他蹲下来,揉了揉她的头发。她现在看清他的眼睛了,透亮的,湿漉漉的,他大概哭过,但她不打算再提了。“谢谢你,”他抱了抱她,“谢谢你父母。”

山路磨损和毒虫叮咬,起初爱尔敏没提,处理得随便,后来它们变成了脓包。艾伦气得牙痒痒,拽过他的腿,以屠户锯断羊蹄的一股架势,沉着脸给他挑脓包。海勒先生低着头挨训,也不反驳,也不喊叫。莫妮卡在门外看笑了,蹦蹦跳跳跑下楼去端咖啡。

艾伦虽算半个医生,却生就一副暴脾气,遇见难缠的病会生气,遇见不配合的病人也生气,镇里的人家从老到少都被他骂过。莫妮卡小时候,一旦发烧,便嚎啕大哭地往利威尔怀里钻,艾伦黑着脸堵在床的一角,咬牙切齿,“给我过来打针,臭丫头,不过来就等着挨揍。”他从没打过她,但是看着怒气汹涌的眼睛,哦,你可什么都能想象出来。莫妮卡总是乖乖去打针,嚎得惊天响,吵醒骡子,跟着叫喊,惹得利威尔一对眉毛飞到天上去。

挑完脓包,每日上药,过了几天,艾伦绕着白房子上上下下下走了一圈,“你就每天在这儿活动?”

爱尔敏低着头汇报,“打扫十几个房间,做早中晚饭,修整花园——”

“你是想告诉我,你有在尽可能锻炼吗?”艾伦歪了嘴角,“不出门,你会被捂坏,没有任何人能天天看着一所房子不被逼疯,不管他的家多大。”

“但是,我的脚——”

“你不介意骡子,对吧?”

那可太滑稽了,就像一出展览,艾伦要他的邻居穿上好看的衣裳,骑着他家的高骡子,他自己则牵着骡子走在前面,走出一股给王子开路的架势。当然,不是什么正经巡视,艾伦抱着黑手杖,一会儿挥舞出花样,一会儿戳戳骡子的脸,力道很轻,笑意荡漾。

“你知道你爸爸在干什么吗?”

“陪海勒先生散步啊。”

“放屁,”利威尔一张脸皱成苦瓜,“他走到一半,准是去咱家地里摘玉米了,我回来时,他正在田边烤着吃,灰头土脸的。爱尔敏手里也被他塞了一根,要知道,那家伙的衣服可那么干净,你爸就想给人家弄脏。现在,两个人搀着那一头骡子呢。”利威尔拍拍她,“一会儿把人叫回来。”

“您不自己去吗?”

利威尔手指一弹,好像莫妮卡已成了碰不得的灰孩子,“我不去,我不喜欢烤东西。”

又过了几天,艾伦不去牵骡。

“怎么,”利威尔说,“你今天不陪他了?”

“他不让我去了。”艾伦思忖着,“他怕别人说我的闲话。毕竟,我是个alpha,他是个omega,船长也不在。”

“你没大摇大摆地牵骡子吗?”

“我牵了啊,我牵得光明正大,但是,”艾伦耸耸肩,“我不知道他碰见谁了,大概没和他说好话,镇上可不是谁都好心。”

“这简单。”利威尔站起身,牵过骡子,敲开邻居的门,把爱尔敏拽上骡子。“我是个Omega,总没人会说话了,当然,也没人敢说我的闲话。”

入冬,爱尔敏的脚掌总算好了,身体却不如来时健康。他总是咳嗽,也不再远走。

莫妮卡从家里提来一包一包的药,白房子的小炉子总是点着,药味取代了咖啡与糕点的香气。他面无表情喝下一碗又一碗,抱着铁锈红的盒子,掏出一颗糖。那些盒子有满满的一大摞,都是船长送来的,怕他嘴里太苦。

“您爱他吗?”

“皮特船长救过我的命,”爱尔敏盖起糖盒,手指描绘盒上的图案的轮廓,那小人儿黑色的礼服和船长倒有几分相似,“助人对于他就像呼吸,他想成为英雄,为此感到兴奋。”

“那么您爱他吗?”

“我想……”他走下床,将糖盒放在高高的一摞上面,那一摞盒子五颜六色,像一道彩虹,从天空扯了下来,缩在桌子上。“我想是的。”

“那么您应该告诉他,”莫妮卡眼珠转动,脸红起来,“我父母就总是说‘爱’,说个不停,连骡子都嫌他们腻歪。”

隆冬的积雪将船长困在归程的路上,爱尔敏发起了高烧,莫妮卡捧着书本,坐在他房间的门边,利威尔包揽了白房子里做饭的活儿,艾伦在客房里歇息。

他退烧时,积雪依然厚重地压着树枝,行人稀少,居室安静。

“莫妮卡……你见过海吗?”爱尔敏汗津津的身体裹在被子里,眼角泛着红血丝。

“它很漂亮吗?”

“它很美。”仿佛哪里都比不上海面的景象,他不再看雪白的房顶,层叠的窗帘,院落的蔷薇,他闭起眼睛,将光华收起,去会见记忆中的景色,“它很美。”

春天,皮特·海勒回到帕拉迪。

他放弃了春夏的航程,紧紧地搂住伴侣,“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钱了,我也不想再和你分开,我不会走了,我留在这里。”

他们在夕阳中吻成两道剪影。

莫妮卡很开心,她想这下子,玻璃先生有了照顾,会生活得更好了,但父母后来告诉他,船长夫妇在那个夜晚大吵一架。

爱尔敏渴望回到海上,他想念静波之上的黄昏,鸥群之下的罐头,船舱的地板与窗。海勒坚决不同意,他说谁都清楚,你再也受不住海风,他几乎在啃求伴侣,放弃近乎自杀的念头,留在这里,活得久一些。

又过了很久很久,天快亮的时刻,海勒太太让步了,他同意留下来,但他希望船长继续出海。你生长在那里,皮特,他说,你和它融为一体,你离不开它。船长拒绝了他。

整个春日,船长留在家里,同玻璃先生度过每个日出日落。

白房子的大门时常紧闭,莫妮卡很少去那房子了。她只在上学放学的时刻,远远地看见,爱尔敏给蔷薇花浇水剪枝,有时是他自己,有时皮特船长站在他身边。玻璃先生的蓝眼睛浅浅淡淡,唇角放松,很少说话。

夏初,船长来到耶格尔家,说城里有正规的学校,Omega可以学到和Alpha一样的知识,他熟悉的教授已经帮莫妮卡写好了介绍信,莫妮卡可以去那里上学。

“你可以住在我朋友家,她很希望有小朋友陪伴,省得自己每天无聊到擦镜片。不过要小心,她家有不少稀奇古怪的器皿。”

艾伦支持莫妮卡前去,就连利威尔也同意。“如果真能学到东西,那当然最好。”

说笑一阵儿,出门前,艾伦叫住船长,交谈病人的情况。

——他没什么起色,也没什么恶化,每日提不出多少力气。

——他的力气都溜到哪儿去了?”

船长将帽子抱在怀里,谁也不知在眺望何处。

“或许,”他自语道,“是一个下午,耗尽了它。”

 

秋日未至的时刻,皮特·海勒闭上眼睛,中风结束了他。

他的遗嘱早已写好:别为我难过,太太,我没有故土,就把我埋在这儿,埋在园子里的蔷薇下吧。你可以离开这里,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,做你想做的任何事,只要你还有力气的话。你还可以为自己挑选任何一块墓地,不必埋在我的身旁。同你作伴的日子很愉快,我留给你所有的钱产,还有这所房子。

 

“你从哪里找到它们?”

“是海勒船长的箱子中。” 莫妮卡小声说,她捧着小小一件旧粉红色衣裳,几粒过于迷你的小纽扣,只有婴儿才能穿……或许婴儿也穿不下。

“是吗?”爱尔敏接过它们,轻声自语,“他还留着这些……却从没对我提过。”

他剪碎了小衣服,几天后,交给莫妮卡一个樱桃色的漂亮布娃娃,身体里填满了耶格尔家新晒的棉花,

莫妮卡很喜欢,但是想起自己喜好泥土的双手,又想起找到小衣服的细致夹层,怯住了,她这样的糙孩子哪里要得了这个娃娃呢。

“收下吧,”爱尔敏勾了一个浅浅的微笑,“我希望你收下,皮特也愿意。”

 

遵照遗嘱,爱尔敏将皮特·海勒的骨灰埋在花园的蔷薇下。

“你打算离开吗?”艾伦问。

烛火照亮干净的客房,照亮空荡荡的主卧。

爱尔敏套在裁剪齐整的黑衣中,显得更瘦,也更高,第一次,他像个真实的人。

他不过是一条小鱼,艾伦想,脱离了脏水,却被鱼钩毁了身体。

他会被什么消磨血肉,只剩一根长刺?

 

求学的时光中,莫妮卡常乘轮船。

初见大海,她不觉怔住,它那么深邃,那么广阔,可以永远包裹她,接纳她,带她漂向任何地方,她几乎想跳下去。这冲动从心脏涌出,挤向四肢,只等到紧紧攥住扶栏,才压下去。

她惊出一身冷汗,许久不曾踏上甲板。

再次回到船头时,大海与她达成微妙的共识,它似乎已明白不能拥抱她的躯体,于是变得平静亲切,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起美丽的波。海鸥也喜爱她,飞旋,流连,抢她的罐头,吻她的海。

莫妮卡回到帕拉迪镇,带着耶格尔家强壮的身体,旺盛的精力,永远饱含热忱的绿眼睛,带着海风的味道,书卷的油墨气息。

她从信封中接过白房子的钥匙,打开铁门,穿过小径,走进房屋。

空荡荡的客房,空荡荡的主卧,二楼尽头的育儿室堆满了灰尘遍布的精美盒子,已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礼物。

爱尔敏·海勒离走于三年前的秋夜。

他的肺部早有病症,恶化迅速。

他在那个夜晚跑出房间,洁白睡袍的胸口处咳满鲜血,在灯火通明的房屋中跌下楼梯,摔断脖颈。

几乎没人想得出,他如何会绊倒自己。

第二天,邻居发现他时,他已身躯僵硬,肌体冰冷,蓝眼睛是两颗沉重无光的玻璃珠。

他早已写好的遗嘱中,将海勒船长的积蓄,和白房子的所有权,留给莫妮卡·耶格尔。

他并没有书写自己葬在哪里。人们收起他的骨灰,把他葬在楼梯通向的,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的地方——花园的蔷薇之下。

如今,园中蔷薇依旧盛放,松鼠窜来窜去,挥动蓬松的尾巴,成了房子的主人。

午后的暖阳于回廊画出光斑,莫妮卡坐在台阶上,昏昏欲睡。

六年前的一个午后,她踩着太阳熏热的地板,走向静悄悄的主卧,想询问皮特船长的病情。

房门半掩着,爱尔敏捧了一张信纸,坐在船长身边,一边给他瞧,一边低声说着什么,船长费力地睁大眼睛,虚弱地笑笑,点了点头。

莫妮卡停下脚步——让他安静地陪他说话吧。

她走出房子,走向大道,走入林荫之中,并不知有一双蓝眼睛,曾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。

此刻,莫妮卡走出房子,穿过大道,穿过林荫,跑回耶格尔家的小屋中。

利威尔目光锐利,想必一辈子也用不到眼镜,艾伦的嗓门依旧洪亮,双手仍能将她抱起。

那头骡子,已喊叫不动了,还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,尾巴一扫一扫。

 

FIN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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